她原以为湿婆会再度开口,质问、索要、拒绝,他的手会像他目光一样无情地抓紧她,她想那并无所谓,如果她真的命中注定会与他联系在一起的话。只要他帮她,她什么都给他。
但湿婆只是简短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倾听着她的话语,既不肯定,也不谴责。他凝视着她,眼睛犹如头顶的夜空般深邃安静。
她说完之后,他既无好言劝慰,也无信誓旦旦。他一语不发,只是带她来了友邻王的国都,然后让她等在这里。
她抬起眼,看到浓重的夜色已经在天边变淡。一夜很快又要过去了。直到此时,她才想起自己已经两天两夜未曾合眼。疲累积压着四肢百骸,她想她不得不休息了。
就在此时,宫女朝他们跑了过来。
“陛下和小姐最好去看看,”她紧张地说。“那孩子似乎有点不对劲。”
天已经亮了。
许多人特地起了一个大早,赶到了王宫的广场前,更有人通宵不眠,彻夜守在火葬堆前,把从家里带来的柴火和香油添诸其上。随着天色越来越明亮,陆陆续续开始有人凑在一起喊叫,要求立刻把那个引发战争、违背正法、行为下贱的女人架上火堆。
阿耆尼脸色铁青地站在王宫的台阶上,看着愤怒的人群。他没有再继续反对,但他依旧不希望看到这场火刑。
火焰会吞吃的东西,他都能尝到滋味。
他尝过苏摩藏在鲜花里的爱意。他不想尝那爱意所寄托的女人。
民众嚷嚷得更加厉害了。他们被义愤烧红了脸,烧红了眼睛。在他们心里,那个女人夺走了他们的父亲、儿子、兄弟和朋友。
“这场面的确让人不快。”苏利耶在他旁边说。
阿耆尼回过头,“不快你还要看?”他说。
苏利耶耸了耸肩膀。“我每日巡行天空,看过类似的场面已经多到记不得次数。相信我,这一次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人们实际上非常容易满足……”
从他身后传来一个缓慢低沉的声音,阿耆尼充满厌恶地转过头,伐楼那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背后。
“满足?”阿耆尼指着那些攮臂高呼的人群说,“回到永寿城之后,他们没有食粮,饥荒竟然在天界出现;他们的安全没有保障,日夜出门都担心被人从身后袭击。愤怒在他们心中郁积,他们已经到了忍受的边缘。”
“是啊,”海神微笑着说,“但烧死一个女人就可以让他们找到发泄口,安份很长一段时间。”
阿耆尼瞪着他。
“很遗憾你和我一直无法达成共识,火焰主宰。”伐楼那轻声说,“那么这局面还会延续。很可惜,没有再多几个塔拉可供我们焚烧。”
阿耆尼长大了嘴巴,可就在这个时候,苏利耶轻轻地啊了一声。
“达刹仙人竟然来了。”他说。
眼尖的太阳神说的没错。达刹出现在了广场一角。围在那里的人们突然安静了下来。他们自动地让开一条道路,让老仙人迈着沉重缓慢的步伐,走向火葬堆。
“他为什么要来?”阿耆尼低声说着。即便是远远望着,他也能感受到从达刹身上升起来那无比悲哀的气息。达刹竟然没有被这样的疯狂和悲哀压垮,这真是奇迹。
“应该来送他女儿最后一程。”伐楼那轻叹着。“多么可惜……他是那么正直的人,为何偏偏遭遇如此之多的不幸。”
阿耆尼再度张开了嘴。虽然这次即将冲出嘴边的不是谴责和愤怒,但他毕竟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太阳升了起来,广场上聚集的人更多了。婆力古仙人负责主持了仪式,他在徒弟的协助下爬上柴堆,面对围观者们,念诵了净罪的经文,宣讲了事情的起末和塔拉的行迹,由于演说过于冗长,人群从一开始的群情激愤变得有点无精打采起来。但最后这过程终于结束了。婆力古又在几个徒弟的搀扶下好不容易走下了柴堆。随即,从广场一角的人群中爆发出吼声来。
塔拉被带出来了。
两个仆妇搀扶着她。她披散着头发,裹着白衣。每走一步,她赤裸的脚就在地上印上一个带血的脚印,犹如在她身后开出一串红莲。吼声和叫骂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被婆力古的宣教搞得有些萎靡不振的人群再度兴奋起来。他们朝塔拉抛掷恶毒的语言,咒骂和嘲笑。
但塔拉恍若未闻。她走到人群边缘,突然眼睛微微亮了一亮。
她看到了她衰老的父亲。达刹站在那里,犹如山坡上站着的一棵老松树。他也看着她,嘴唇在胡须下颤抖着。他的头发和胡须原本是铅灰的,现在是雪一样白了。
塔拉突然挣脱开了仆妇的手臂,她踉跄地朝父亲的方向走去,弯下了腰,像是想要最后一次对他行触足礼。
可是成千上百双手把她从达刹身前拉开了。人们都很爱戴尊重达刹仙人。大家都认为她不可以用她不洁罪恶的肢体去碰触和玷污德高望重、品行高洁的仙人。他们咒骂着,七手八脚把她拖向柴堆,因此几乎也没有人留意达刹本来已经向女儿迈出了脚步,伸出了双手。他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塔拉被拖得离他越来越远,就像是一座被悲伤凝固的石像。
塔拉终于被架上了火堆。倒没有人费心去捆绑她,因为她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了。人们继续吼叫着,挥舞着手臂。男人在叫嚷,女人在叫嚷,小孩子也在学着父母的样子咒骂和诅咒。
婆力古最终念完了经文。他缓缓走上前去,手持火种,点燃了柴堆最下面汪集起来的香油。
火焰轰然腾空,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热烈诚挚的欢呼。所有人都热泪盈眶。大家都觉得罪恶得到了清洗。
塔拉躺在柴堆上面。她微睁着眼睛,注视着清晨清爽干净的天空。云彩都细细地飘,天顶心蓝得攒得出水般的温柔。飞鸟在空中翱翔,白色的翅膀反射着明亮的阳光。
火焰爬上来了。她闭了眼。
“好热呀。”她喃喃地说。
突然之间,火焰猛然上升,席卷到不可思议的高度,它在空中盛开出膨大的焰花,着火的木材被抛起来,朝四面八方落去。人群惊叫着退开来。
火焰随即回落下去,犹如在霜冻中倒下的花朵。它们钻回木材里,钻回酥油里,胆怯地消去了痕迹。
柴堆上现在不止是一个人了。
一个男人站在柴山顶端,俯身把塔拉抱了起来。
人群再度发出惊叫。
那男人抬起眼来,睥睨着脚下的众生。
他的眼睛深黯如深海星空,男人看了想逃,女人看了想死。
九
达刹踉跄地倒退了几步,张大了嘴巴。
婆力古站了起来,朝前迈了一步,身体朝前扑倒在地,也不知是跌倒还是想要跪下。
“吾主湿婆呀!”他哀嚎着。
人们瞠目结舌,手脚木柴般坠在躯体旁,舌头重如铅石,耳朵灌进寒风,眼睛一眨也不能眨,视线被钉在了世界唯一的那一极之上。
“这个女人我带走了。”湿婆平静地宣布。
“您……您不可这么做!”婆力古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朝前爬了两步,朝柴山举起了枯瘦的手臂,“她是罪人!为着正法和这世间的道义,您不能带走她!”
湿婆根本就没看婆力古。
“那是你们的正法和道义。”他说,“与我无关。”
人群中再度起了骚动,成百上千的面孔上折射出混合着不知所措和惊恐不安的情绪来,就像是折射夕阳光彩的海洋。风刮过所有人的脸,湿婆的脚离开了地面,他转身离去。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冲出了人群。他衣着不整,头发散乱,眼神中带着疯狂和绝望,旁人费了好大力气,才认出那竟然是祭主。他跑着,追赶着远去的湿婆,“不!!”他嘶喊着,更像是一声嚎叫。
“别劫走我的妻子!!”
人们开始动起来,有人朝祭主跑去,想要拉住他。但祭主还是跑着,气喘吁吁地、绝望地追赶不可能追赶上的毁灭者。
“她是……我的妻子……她是……我的……”
他喊着,随后就像是被集聚起来的情绪彻底压垮一样,他跪倒在地,眼光死死盯着那身影,嚎啕大哭起来。
布陀的样子的确不太对劲。
他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眉头紧皱着,他似乎呼吸很困难,急急地喘息着,好像个小风箱,脸都因此憋紫了,嘴角和指甲都泛着青色。
她张大眼睛,望向友邻王,又望向照顾布陀的宫女和奶妈。“他怎么了?”她说。
宫女使劲地摇头,奶妈在一旁抽泣着。“早先还好好的,”她低声说,“突然开始哭闹……然后他突然就不吃奶了,开始吐,然后就不对劲了。”
友邻王转头看向身边的侍卫,“快去找大夫!”他喝令道。
萨蒂把布陀抱起来。他呼吸得更加急促,感到被人抱起,他烦躁不安,再度睁开了眼睛,那双得自父母的黑亮瞳仁注视着萨蒂,眉间星辰闪烁。
萨蒂情不自禁把他抱得更紧了。她感到在他小小身躯中,那颗心脏在急速跳动着,呼应着她自己慌乱的心跳。
“不要怕,不要怕,布陀!”她说,“妈妈很快就来了。她很快就来了!”
塔拉的意识并不是太清醒。
她听见惊叫,感到火焰的炽热,听见有人在呼唤一个威力无穷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