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您起来吧!”他断然地说,然后转头看向身后的侍从。“你们赶快去王宫附近找一找,”他说,“有没有刚刚死了孩子,尚在哺乳的妇女?或者,孩子尚在,但身体强壮、奶水充足的女人?快去!告诉她们,如果愿意来王宫服务,将得到黄金和牲畜的奖励。”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他,随后充满感激地抱紧了孩子,额头贴到了冰凉的青石地板上。
宫女把布陀轻轻从萨蒂怀里抱了出来,递给了友邻王刚刚找来的奶妈。她是个年轻高大的女人。婴儿本能地寻找着丨乳丨头,小嘴张合着。
萨蒂看着布陀开始在女人怀里吃奶。一天的重负、绝望和疲累瞬间从她身上脱去了。她向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卧榻之上。眩晕席卷上来,她捧住了额头。朦胧之中,她看见那个年轻的奶妈低头看着布陀,轻声哼唱着,安抚着这个孩子,她一边为他哺乳,眼泪一边扑剌剌地掉落下来,打湿了布陀的襁褓。
萨蒂听说这是个刚刚死了孩子的年轻母亲。
她再度站了起来。
她还不能休息。她胸口还烧着一团火,痛彻她五脏六腑。
她朝王宫外跑去,半路遇上了友邻王。国王愕然地看着她。
“宫女刚刚为您准备了洗澡水和床榻,”他说,“您要到哪里去啊?”
萨蒂朝国王深深合十鞠躬,“那孩子暂时请您照顾了,”她急切地说,“现在我还必须去办一件事情,我很快就会回来!”
国王看着她,目光变得深沉。
“您很有同情心,”他说,“但您一定要谨慎行事。”
萨蒂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再度行礼,随即跑到了露台,召唤出雄狮,随即骑上它,朝东奔去。
“烧死她。”婆力古说。
殿堂里没有其他人搭腔。有人偷眼看坐在宝座上的祭主。祭主抓握着扶手,脸色铁青,一语不发。
“必须烧死她。”婆力古又说,“当前这个关头更应该这么做。”
“我不赞成。”阿耆尼站起来,疲惫地说,“当着达刹仙人的面烧死他的女儿?谁能作出这样残酷的事情,在现在萨蒂再次失踪的情况下?听说他已经闭门不出了。”
“那就是表态,”婆力古仙人尖声说,“表示他也愿意大义灭亲。这种情况下,烧死那个已经被玷污的女人才是尊重他的举动。”
“我听说塔拉产后失血过多,”阿耆尼说,“根本就是奄奄一息。这种情况下还要烧死她,那不是多此一举吗?”
“不,”婆力古用拐杖顿着地面,“就是因为她快死了,所以才必须立即烧死她!只有这样,她的罪孽才能得到净化。否则,她带着污点死去,会妨害和拖累整个家族和仙人的声誉。”
阿耆尼眉毛挑了起来,他嘴唇一动,还想说话,苏利耶却在一边轻轻拍了拍他,摇了摇头。
婆力古转向伐楼那,“您认为如何呢?”他颤巍巍地问。
海洋的主宰合拢双手,垂下目光。“我认可大家的意见。”他圆滑地说。“人们说长者的话值得一听。”
阿耆尼立即明白过来。伐楼那依旧主张让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国王坐上天帝宝座,五老会都开始有点儿倒向他了,在这个关头,他不能再和仙人们起冲突。
火神咬了咬牙,坐了下来。
婆力古又看向俱毗罗。“北方主宰的意见呢?”他说。
“我不赞成把一个女人送上火堆活活烧死……”俱毗罗叹了口气,“不过现在城里的民众都在要求处死塔拉。很多人在战争里失去了亲人,他们认为塔拉是战争的起因,现在又被证明生下了苏摩之子……有许多人聚集在王宫前的广场上,怒骂喊叫,群情激愤。城里的局面原本就很混乱了,所以虽然不认为塔拉应当受到这样的对待,但如果只有烧死她才能平息事态,那么我赞成。”
“谁知道她生下的是谁的孩子?”祭主忽然突兀地说了一句。大家都看向他。
他坐在椅子上,两眼有点发直。“萨蒂抱走了那孩子,谁也没见到他,还难以确定他的身份。”他说。
婆力古皱起了眉头。“如果她生下的不是罪人苏摩之子,为何她要逃出来,把孩子交给妹妹?”他尖声说。
“我不知道。”祭主说,停顿片刻后他喊了一句,“也许她就是故意想要让我难受!”
所有人都瞪着众神的祭司,看着他在宝座上震颤。
“一直没找到伽罗婆提,云发也失去了下落……”祭主呻吟着,举起手捂住了脸,“我没有孩子了……一个孩子也没有了……”
他沉默了。殿堂里也一片沉默。
过了一会,婆力古颤巍巍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那么,就这么决定了。”他说,“烧死她。”
塔拉躺在房间里。
她听见外面在吵嚷,人们似乎搬运柴火,架起她葬身之地。他们在欢呼她即将到来的死亡,在咒骂她的下贱。但她只是听着。这些声响已经不能再打扰她了。
孩子的体温还残留在她肌肤表面,他温软的触感还像个幻觉停留在她怀抱里;她觉得她还在抱着他。
她希望他们能在这幻象还没消失前就让她死掉。
她猜想着萨蒂会把布陀托付给什么样的人照顾。国王,仙人,普通百姓,贩夫走卒,其实怎样都无所谓了。只要他能健康快活地成长就好。他最好永远也不记得有自己这样一个自私的母亲。
这么想着,她突然开始嫉妒那将要抚养他的女人了。她们是有福的,会看到他在灰尘里摸爬滚打,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最后成为和他父亲一样俊美的青年。
看来我果然是个很自私的女人。她想着。
生命正在从她身体的每个孔窍,每个指尖,每根发稍流掉。她只是觉得有点惊讶,自己竟然还有这么多生命可供流逝,她原以为,知道苏摩下场时她就已经死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生命,也应该已经伴随着布陀离开了她的身体。
她稍微动了动。月光从牢房的天窗里照耀了进来。透过铁栏杆,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轮明月。她用目光饮它。
“真美啊。”她自言自语般地说着。
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有说出声来,只是轻轻动了动嘴唇罢了。
雄狮带萨蒂越过夜幕下的大地。村庄、城镇、田野和河流,狮子都一跃而过,萨蒂却还嫌它不够快。再晚就来不及了。她心里呐喊着。不要,千万不要。
最后雄狮带着她来到了熟悉的地方。那片古老、茂密的森林。森林似乎感觉到她的归来,野兽的啸叫此起彼伏。
但萨蒂无暇顾及这些。她直奔悬崖之上。
在被密林包围的小神庙前,萨蒂跳下了雄狮的脊背,冲进了神庙里。
月光从残破的屋顶照射下来。萨蒂睁大了眼睛。
这里已经不再是她离开的样子了。神庙的石板地面仿佛曾经被掀开过一般,倒下了更多的石柱。如今它真真切切是座废墟了。只有神像依旧矗立在原来的地方。
但神坛前什么也没有。
血冲到了她头颅里。而她的心冷却了。
她冲到了神像背后,找遍了神庙的每个角落。但没有。哪里都没有。
没有湿婆的身影。
她跑出了神殿的后门,注视在那片铺展在她眼前的深而广大的森林。树木在夜风中呼啸着。她死命张望着,期望见到月色下有什么白色的动物在林中出没。她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她还是一直张望着,如果不是这样,她想她的眼泪就会决堤。
“萨蒂?”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萨蒂浑身一震,转过头去。
湿婆站在残破的神殿门口,注视着萨蒂,目光里带着一点惊奇。他的黑发在夜风里吹散了,天上一轮明月,他额头上一轮明月,犹如帝王的冠冕。
“你在找我吗?”他问到。
萨蒂转身就向他跑去。
她投进他的怀抱里时,湿婆微微张大了眼睛,在那一瞬间,他的身体有丝微妙的僵硬。
情感的海洋在萨蒂胸口沸腾,她根本不想去分辨那其中到底混合了些什么样的感情。
她紧靠着湿婆,只感到他的身体恒常的温度,他的心脏在胸膛下平稳地跳动着。
湿婆低下了头,扶住她的肩膀。
他低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萨蒂?”
萨蒂抬起脸来看着他。泪水终于滑出了她的眼眶。
“湿婆,”她说,“请你救救塔拉。”
友邻王看着那个肤色白皙的男子怀抱着萨蒂从天而降,落在了王宫的露台上,后宫的眷属里再次发出惊讶的低声喊叫。而友邻王充满敬畏地向后退了一步,低头合十行礼。他依旧不知道这男子到底是何方神圣,但他甚至会让达刹仙人害怕,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十分高兴看到大神已经恢复安康。”他说。
湿婆把萨蒂放在了地面上,向友邻王略微点了点头,随后他又看向萨蒂。
“留在这里,”他简略地说,“等我回来。”
萨蒂咬住嘴唇,点了点头。湿婆向后退了一步,随后风暴的翼翅再度在他身后张开,他像一只猎鹰般直上云霄。
萨蒂抬头,目送着湿婆的身影消失。友邻王走到了她身旁,他也注视着湿婆。“真如云水流转,不可捉摸。”他叹道。
萨蒂回头看他。“是啊。”她轻声说。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她向他跑去时,原以为自己会跪在他的足前,或是低头合十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