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乌沙纳斯又怒吼了一声。这次他的声音更高,更响亮,回声也倍加地空洞,像是在掏空了大地的洞穴或是深谷里回响。“我没有商吉婆尼。别让我再看到你!!”
天乘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小野兽一般的狰狞表情,她警觉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一步步退出了房间,随后便飞奔起来,朝着王宫外跑去了。
乌沙纳斯把脸埋在了自己的手掌里。
隔了一会,近臣又进来了。
“大人?”他小心地问。
“把天乘带回来。”乌沙纳斯低声说,话语透过手掌传出来,闷闷地,像是带着即将下雨前的大气,饱含水份。
近臣愕然地看着他。“可是,大人……”
“把天乘带回来……”
乌沙纳斯又重复了一遍。
近臣几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他惶惑得如同水上漂着的飞絮。“可是,”他绝望地说,“现在大臣们都等在门外,就等着您出个主意。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伯利陛下去哪里了?”
乌沙纳斯一言不发,他缓缓地放下了手,抬起身来,定定地注视着外面。
背着光,近臣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注视着那个沉默的背影,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大人,”他说。
“……伯利陛下不会回来了。”乌沙纳斯开口说。
他的声音是干燥的。
近臣睁大眼睛看着他。
“那该怎么办?”他说,声音被绝望逼尖了。
乌沙纳斯站了起来。他晃荡了一下。身上的黑袍也随着晃了一下。但他随即站稳了。他把视线投向近臣。
“大臣都等在外面?”他说。
“是啊,”近臣说。
乌沙纳斯走了出去。他每一步走得都很稳、很慢,就像是一个刚刚踏上陆地的水手,每迈出一步都不得不确认脚下土地的坚实程度。近臣瞪着他。他从来没见过太白金星之主这样迈步。
乌沙纳斯走到了房间外。阿修罗的大臣、皇亲国戚、将领和长老全都等在外面。看到他出来,他们齐齐止住了话头,瞪着他。
乌沙纳斯把手交握在身后。他手里还拿着伯利留下的那份书信。
“各位,”他用沉稳的声音说,“陛下已经退位。他留下的书信里,他宣称自己将追随先祖的道路,舍弃权力,进入林栖期,用隐居和苦行完成最后的义务,获取心灵的平静。”
人群哄一声炸了锅。有人高喊着,几乎泫然欲泣,“这个时候,陛下怎么能就此扔下我们不管呢?”
他的情绪迅速感染了其他人。许多人和他一起痛苦地呐喊哭泣出声。乌沙纳斯垂下了眼帘。
“各位想必也知道,陛下是一位多么高尚的人。”他低声说,“正是因为无法忍受这次战争中阿修罗人民和战士的牺牲带来的良心上的重负,他才离开王宫。在他的人民挣扎哭喊的时候,他又怎么还能安心坐在王位上、安享荣华富贵呢?这是一个十分高贵的选择、十分伟大的牺牲。我们应当尊重他。”
“那我们怎么办?”人们喊着。
乌沙纳斯举起了一只手,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陛下临行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说,“昨晚他和我商议到深夜,就是为了此事。他已经指定了继承人。”
大臣们面面相觑。“但伯利陛下没有子嗣啊。”有人说。
“的确。”乌沙纳斯说,“但伯利陛下的王位也并非来自直系继承。各位,你们想必也听说过婆罗恩奢迦这个名字。”
人们沉默着。“底提之子。”最后有人说,“旁系的首领。居住在黑月山脉那一代。听说他也是个十分骁勇善战的大武士,这一次因为妻子临产,没有参战。”
乌沙纳斯露出了笑容。“不错。”他说,“我……和伯利陛下曾经考察过这位王子。我们一致认为,他智勇双全,可以成为阿修罗王的人选。”
人群哄的一声又乱了,大臣们议论纷纷。乌沙纳斯冷眼瞧着他们。
伯利留下的书信在他隐藏在身后的汗湿的、不断颤抖的手里变软了,粉碎了。
信毁了不要紧。他木然地想着。
反正,将来大不了我可
萨蒂注视着祭火。祭坛上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夜晚的庭院,也照亮了围绕祭火飞舞的夜虫的翼翅,但照不亮她和父亲之间的沉默。
达刹也注视着祭火。他的眼睛藏在深深的阴影里,显得疲惫不堪。萨蒂隐约地听说,伐楼那在诸神的会议上提出让一位人类国王来代理天帝之职,引发了仙人和天神们的争议,支持和反对的意见分成两派,不停地争吵和讨价还价,达刹现在不得不每天都在王宫里待到很晚。
萨蒂一开始想不通伐楼那为什么这么做。但后来她就明白了。就和他让拉克什米去劝说毗湿努离开那罗之海一样,伐楼那不喜欢用直接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她想西方的主宰一定很想做天帝,但他如果提名自己,依旧忠于因陀罗的人和不喜欢他的人就会拼命反对他。但是,如果他推选的是别人,那他不知所措的政敌对他形成的阻力会小得多,而且仙人们也会认为这是一个好建议而转而支持他。首先,天国的现状的确需要一个治理者;其次,一个凡人被扶上宝座,他必然会谨小慎微,这对各方都是有利的。
萨蒂很想和达刹说说这些事情。可是父亲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想和她交谈。
有的时候,萨蒂觉得父亲甚至是在害怕和自己交谈。
就像是在她小时候,她总觉得达刹宁愿把自己深锁在书房也不愿意和两个女儿交流。
想到塔拉,萨蒂的心又疼了一下。她从祭火边站了起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达刹抬眼望了一下她,但萨蒂感到父亲随即很快收回了目光,依旧注视着那据说能令人灵魂净化的火焰,沉默无语。
萨蒂躺到了自己的床上。但她无法入睡。她听着屋外的声音逐渐止歇。达刹终于也离开了祭火,朝自己卧房走去。两个女仆踏在走廊上的脚步消失在庭院尽头。最后一切都安静下来了。萨蒂依旧睁着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听到奇怪的、细微的响声。
就像是什么动物跑进了屋子里。
萨蒂坐了起来,睁圆眼睛,凝神静听。
那声音是从从前舍衍蒂住的那间房屋里传来的。什么很重的东西吧嗒一声落在了地板上。
没有其他人察觉到这声音。家里还是一片安静。
萨蒂从床上跳了下来,光着脚走了出去。走廊尽头,舍衍蒂的房间的门虚掩着。萨蒂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房间里的窗户大开着。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撒了一地的银辉。
塔拉倒在那一地银辉里。她的肢体因为极大的痛苦而抽搐着,手却死命保护在自己的腹部上。她抬起头来,眼睛明亮得让人害怕。
萨蒂的思想轰然一下,变成了全然的白色。她猛然抬起手堵住了即将出口的那一声尖叫。
塔拉抬头看着她,细弱的手腕拼命支持着身体的平衡。她张开了嘴巴,没有血色的嘴唇颤抖着。
“带我离开这里,萨蒂。带我离开这里!”她说,声音低而细,犹如从沙地里抽出一根细线。
异样的动静似乎终究还是传到建筑的其他地方去了。萨蒂听见迦雅姆妈在房间里嘟嘟囔囔说话,然后传来了脚步声。
雄狮从萨蒂影子里一跃而出。萨蒂扶起自己的姐姐,她们坐上狮子的脊背,雄狮从敞开的窗户里跃了出去,跳进了难陀那园林里。塔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萨蒂回过头,看见房间里亮起了灯光,还有隐约的惊叫声。
狮子往难陀那园林深处跑去。月色指引着她们的道路。萨蒂抱紧了塔拉,塔拉的头向后仰去,倒在了萨蒂肩膀上。她晕过去了。
萨蒂吃了一惊。这个时候她才猛然发现塔拉下身的衣裙已经湿透。
“停下来!”她尖叫了一声。雄狮停在了被树林包围的榕树下。萨蒂半抱半拖,把塔拉从狮子背上扶下来,安放在草地上。她的手在发抖,额头上全是冷汗。
塔拉睁开了眼睛,她的牙齿在下嘴唇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我这就去找医生。”萨蒂说。
但塔拉却拉住了她。“不行。”她现在是在用极大的毅力在说话,每吐出一个字就像从熔化的钢水里扔出的铁块。
“可是你就要生了!”萨蒂喊。心脏在她胸膛里锤击着。
塔拉注视着她。她的眼睛就像是在疼痛上磨亮的利刃。
“这孩子不是祭主的。他不会被允许活下去的。”她一字一顿说,“所以……我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必须……逃出来……”
萨蒂的身体僵直了。
她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她难以想像姐姐是如何在黑暗的房间里度过那些时光。
也难以想像她是如何在这样的状态下逃出祭主家,来向自己求助。
“可是……”她嘶喊着,“这样你会死的啊!”
塔拉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被裹在痛楚和汗水中。“我见过母亲如何生你。”她说,话语从她紧咬的牙缝里抽出来,随即湮没在尖叫声中。她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延伸到身旁的树根。她的脚在泥土里划拉着,翻起了草皮。
萨蒂看着她,后退了一步。“不行,”她痛苦地说,“这样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