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可是看着她,他竟然想起了被自己杀死的乌沙纳斯的那个女人罗提,那女人临死之际,艳红嘴唇绽开一个微笑,嘲弄着他。
——可是威力无穷的世尊啊,你懂什么。
是的,他不懂。
第二天,萨蒂醒来后察觉了提婆雅尼的盗窃,随后遇到了那群士兵,知道了提婆雅尼的遭遇。她驱赶了他们,然后冲到他面前,把冷水泼在他身上,叫他起来。
水沿着他肌肤流淌。他看着她眼里的愤怒、恐惧和歇斯底里。他看着她拿起石头,在疯狂的驱使下一度想砸死自己。
他想着这回好了。她肯定会离开了。她已经没有办法忍受下去了。
她抱着膝盖坐着,看起来十分孤独无助,他想起她在他面前时经常如此。每一次相见的时候,她都迷失在广袤陌生的世界,她的心在惶恐、忧伤和仇恨里变得粗糙。
可是她还是留了下来。
她埋葬了提婆雅尼,也学会了狩猎。她在森林里赤足行走,踏了一地的树影斑斓。
他认为他不得不对她说话了。
这一次,言语不是憋在她胸口,而是憋在他心头。
于是他寻找动物,让它们寄托自己的语言。
他以这种形式和她交流。
他陪伴她,教导她,和她说话。
时间洗去她脸上的单纯和害怕。几个月时间过去,她变得像他,林中游荡的生物。她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也不再那么忧虑。在他的陪伴下,偶尔她甚至看上去很快乐。
尽管他知道这样的时光不可能长久。
他大部分的心神还是留在他自己的身体里,因为他必须和毒液斗争,慢慢夺回控制权。但萨蒂一直以为他的灵魂现在只能留在野兽身体中,于是还是把他的躯体当作一座空城。
他控制的动物离开时,她往往以为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人了,于是那些时候,她抱膝而坐,注视着火焰跳动。偶尔她站起来,看看那座与他酷肖的神像,又看看他的脸。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从那眼神里,他知道她开始认真地把他视为与自己对等的个体来评估,而不仅仅是一种力量,一种权威。
她看着他,树皮衣从她肩头滑落,她满不在乎地只是拉了拉,第二天却还是要求他不许看自己入浴。
是从何时起,她不再恐惧他了。
他知道,萨蒂其实是想为他弹奏西塔琴。
他也知道临走时她给他那个吻。
他在想那算什么:给他的回礼。表示谢意。表示不满。表示心有不甘。
他让她走了。
她选择陪在他身边。因此,他想他不能把她强留下来。他本可轻易阻挡国王的人马,让他们一辈子在森林里打转,永远找不到神庙,这样她可能会一直留在他身边。然后终有一天,他会压制毒液,恢复他的所有神威,并且他会从她那里得到商吉婆尼。
但他没有那么做。
尽管她在他身旁时他觉得这样很好,尽管有时她也显得自在开心,但他想她其实还是期盼着回到父亲身边。他想那样做的话也许她会更快乐。
所以他放走了她。
在她即将离开的时候,他吻她掌心的伤痕。
那才是一个回礼。可是在心底,他知道那更是一个宣言。
我没有忘记诺言。我希望你也不要忘。
这一切超出他的控制之外。
如今万籁俱寂。他独自留在神庙里,躺着,想着,回忆着。
突然之间,整个世界像片风中的树叶一样摇曳颤抖起来,毗湿努的力量在朝四面八方扩展,它包裹了三界,跨越了三界,如同光,如同影子,没有形体却难以阻拦,它甚至从自己脑袋上毫不客气地跨过去了。
湿婆平静地意识到毗湿努终于还是参与了这场战争。
一旦毗湿努认真地介入,站在他对立面的人,不论是拥有百万雄兵还是奇异力量,都必败无疑。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三个人从不轻易干涉芸芸众生,因为如果这样做,世界在他们手里就会像一个被玩烂的皮球。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既不爱谁,也不恨谁,从不为结果而行动。他们就像是空气、水、火和生命,作为元素,维持这个世界的运转。但从未听说过空气、水、火或生命本身具备情感,爱谁恨谁,怀有偏见,或是抱有目的。
如果改变这样的均衡,世界将会崩溃——可能是对于所有世人而言的世界,也可能是对他们个人来说的“世界”。
毗湿努介入了几次,每次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湿婆在想,不知道毗湿努这次丢掉了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已经让自己丢掉了什么。
一
这世上所有的生物和非生物都在同一时间看到了那个奇迹。
萨蒂和拉克什米也看到了。她们站在四象门外的山丘上,迦楼罗守护着她们。然而,就在毗湿努显示出自己原本面貌的那个刹那,站在萨蒂身边的拉克什米悄无声息地向后倒了下去。
金翅鸟王轻轻地接住了她。
伯利瞪大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毗湿努,一开始,就和所有现在正在狂呼乱叫、惊恐万分的阿修罗一样,他心里充满震惊和恐惧,失去了说话和思考的能力。
然后,他恢复了镇定。
毗湿努低头俯瞰着他。他其实还是那个少年,就站在他宝座面前,拿着水罐,撑着破伞,平凡无奇。
可他又确实是跨越了世界的巨神,身躯包含万物,肤色深蓝,头戴王冠,宇宙在他足下渺小单薄。
原来你就是毗湿努,伯利想着,那么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双方都没有对彼此说实话。扯平了。
我曾想见你,就像想见曾经的因陀罗那样。我特地去看莲顶山的石雕,因为想看到我的祖先曾败在什么样的敌手下,而我自己又有可能败在什么样的敌手下。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让我迈步了。”毗湿努开口说,“接下来,我第三步该踏在哪里呢?您答应给我三步之地的呀。”
伯利垂下了头。“您已经从我手上拿去了三界。”他心平气和地说,在他血脉中,燃烧着的阿修罗之火沉入那罗海中,悄然无声地熄灭了。“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没有一寸土地能给您了,但这没什么。我还有我自己。请您把第三步踩在我的头上吧。”
毗湿努注视着他。
随后,就在刚刚冲进会场的乌沙纳斯充满了愤怒和绝望的叫喊声中,他真的把脚踏到了伯利的头颅上。
就在这个时刻,大地发出怒吼,成千上万的绳索从地面伸出,捆绑住了所有在场的阿修罗,包括伯利。
“你一直是如此慷慨……”毗湿努轻声说,他看着他足下的阿修罗王,“因此,我将依旧把地界……留给你。阿修罗将会住在那里,你的子孙都将永远拥有它。”
伯利抬起头看着他,他有点惊讶地觉得,这个少年外表的守护者,眼神竟然看起来那么接近悲伤。
但那个悲伤的残像只持续了瞬间。下一个刹那,他陷入了黑暗之中。
那些绳索拖拉着所有的阿修罗和伯利,向地下沉去。那些绳索是地界的映像,这些原本就属于不见天日世界的子民,他们沐浴了日光和星光,如今再度被从天界驱走,从人间驱走,地界再度接纳了他们。
只要毗湿努认真,没有人是他的敌手。
战争、谋略、财富,在他面前,全都是可笑的、徒劳的白费力气。就像小孩子费尽心思,在沙滩上筑起的堡垒,海浪一来就被冲垮得无影无踪。
永寿城再度陷入可怕的寂静。
跨越宇宙的神灵消失了,殿堂里只站着黄衣的少年,他的手一松,破伞掉落下去,顺着金碧辉煌的阶梯滚落,最后停在了乌沙纳斯面前。
婆利古的儿子、太白金星之主不是阿修罗。不管他为阿修罗做了多少事情,他不被认为是一个阿修罗。他舍弃了永寿城,但地界也没有接受他。
乌沙纳斯脸色发白,血液逆流回他的心脏,在那里凝结成了石块。愤怒和绝望都从他血管里蒸发了,就像多年前他一觉醒来发现舍衍蒂带走了商吉婆尼时那样,现在他反而觉得自己很冷,很冷静。
“为何您不干脆诛杀掉所有的阿修罗?”他开口说,毗湿努正一步步朝台阶下走。“以您的威力,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的确如此。”有少年外表的守护者说,“但我不想这么做。我的职责是守护世界的平衡。我要做的仅仅是让它恢复平衡。”
“所以您只是让一切全都回归了原状。”乌沙纳斯说。“就像一切从未改变过一样,天神占有天界,阿修罗留在地界……”他闭上了眼睛,“而我所做的所有努力等同于无……”
毗湿努没有说话。他已经走下了台阶,擦过乌沙纳斯的身边,朝外面走去。
“……您为何不杀掉我呢。”乌沙纳斯低声说。“你哥哥被放逐,视为罪人,是我的缘故,我的计算,魔龙也是我亲手放出。”
“用不着。”毗湿努说,“你已经获得了应有的报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乌沙纳斯浑身一震。他转过身,张大眼睛注视着毗湿努的背影。
报应。
那个时候,他在月宿宫,在魔龙埋骨之地的镜子里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