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蒂聆听着它坚硬的脚蹄击打在石板上的声音慢慢消失。她知道他今晚又会变成各种各样的动物,犹如月光的化身,在夜幕下的森林中巡游。
萨蒂抱住了那把外表斑斓的西塔琴。
“可是,”她注视着湿婆的身体低声说,“……我是想让你听听我的琴声啊。”
“……伐楼那那边至今没有任何特别的动向。”伯利说。“探子也没有说他有企图召集军队以卵击石。”
“的确,”乌沙纳斯回答说,尽管越来越多的人回到了永寿城,翘首以盼马祭的到来,但他们君臣两人还是选择谨慎地栖身在营帐中。“但依然不可忽视伐楼那。所有天神中他是最狡猾、最深谋远虑的一个,长久以来对因陀罗充满了不满,因陀罗在位时也很猜忌他,强行把他女儿留在永寿城里作为质子。如今他成为残存众神的首领,却蛰伏不出,我怀疑他依旧在谋划着什么。”
伯利点点头。“马祭上将要邀请许多人类的国王。”他开口说,“现在进行的情况如何。”
“人间的国王们并没有一致的倾向。”乌沙纳斯说,轻轻抖了抖手中的贝叶。“他们有的承认您,同时也承认伐楼那,我认为他们在观望风向。”
伯利坐在王座上,凝神咬着手指。“我并不想把马祭的范围扩展到人间。”他说。“阿修罗和天神的战争涉及到人类,总无善果。”
“但您得要给他们足够的好处。”乌沙纳斯说,“人类短视,看到的利益也短时。仔细想想看,将沿着海岸的康坎之地送给人类的国王,就能从他们那里取得足够的支持。”
伯利笑了起来,“那片土地是许诺给婆罗门的。”他说,“我不可能背信弃义将它们再送给国王。”
乌沙纳斯叹了口气。“陛下,恕我直言。”他说,“您原本就不应该将那些土地送给婆罗门。他们已经足够富有,来向您求取财富纯属贪心不足。现在我们必须要拉拢的是国王,他们才掌握人民和土地,而婆罗门可能会对你唱赞歌,说您比因陀罗更为伟大仁慈慷慨,可这毫无益处。”
伯利又笑了起来。“你说这话好像你自己不是婆罗门似的,苏羯罗。”
“我的确希望自己不是。”乌沙纳斯阴沉地说,“这样便不用受许多大义之名的限制。”
“不能给予土地,那就给予财富吧。”伯利说,“国王也喜爱珍宝和金钱。”
“我们不能用地界的出产来滋养那群狼。”乌沙纳斯说,“何况您已经用了太多的开销在布施和安抚臣民身上。此外,跟随您来到天界的阿修罗人民也对此有些不满。”
伯利叹息了一声。“我听说了。”他说,“有人还说我对待天界的遗民比自己的人民更好,发生纠纷时也更偏袒他们。可是他们既然选择归顺我,我总得要一视同仁地保护这些人。”
“我理解陛下的理想,”乌沙纳斯苦笑,“可是阿修罗的人民是对您忠诚,而那些归顺的天神是对您的财富和权力忠诚。”
伯利站了起来,在营帐里兜转了一圈。
“摩耶负责的那件事情如何了?”他突然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
乌沙纳斯抬起头来,张大了眼睛。“陛下,你的意思该不是说……”
“那件事现在看起来并不是那么要紧了。”伯利说,“何况它也用不上那么多的开销。”
他转过头看着乌沙纳斯,“除非它并不仅仅是像你说的那样……”阿修罗王紧盯着乌沙纳斯,“并不仅仅只是让我的人民可以在最危急的时候寻找避难所之地,而是用于战斗的要塞和堡垒。”
乌沙纳斯愕然地注视着伯利。“那件事完全是按照计划进行,”他说,“我保证绝没有任何隐瞒陛下的地方。”
伯利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乌沙纳斯。“是吗?”他说,“最好如此吧。”
乌沙纳斯突然后退了一步。他按住了胸口。法术的波动阵阵传来,牵动着他的心口。
“抱歉,陛下,”他说,“我必须告退片刻。”
伯利吃惊地看着乌沙纳斯扔下贝叶,从营帐中飞奔出去。
他微微皱起了眉。“你又在背着我做什么事情呢,苏羯罗?”阿修罗王低声地自言自语说。
乌沙纳斯冲到了自己的营帐门口。他心里充满了恶意的欢喜。
他知道上次那个翻自己东西的贼没有找到自己的东西,一定还会回来。但他并不准备让他全身而退。这一次,他在自己的物品上下了一种极其隐秘、极其复杂的咒语。当那个贼再次溜入准备行窃时,他就会被这阵法困住,而乌沙纳斯也会立刻知道。
“好啦,”太白金星之主心里得意地想着,“让我看看这是哪个天神的探子?”
他掀开了帘子。
他看见自己的女儿站在他的营帐中,苍白着一张脸,被他的阵法困住了,就像是被蛛网困住的小鸟。
乌沙纳斯呆住了。
“天乘?”他低声问。随即他意识到自己早该明白,除了天乘,谁还能这样轻易溜进他的地盘而不被发现。
天乘抬起头来看着他。“父亲。”她说。
进入永寿城后乌沙纳斯忙于各种事务,几乎无暇顾及自己的女儿,此刻他几乎是第一次和天乘这么近地面对面,他震惊地发现她显得那样憔悴,那种麻木冷漠的神情依旧顽固地停留在她眼睛和嘴唇上,青春炽烈的火光在她身上萎缩成一根苍白尖锐的刺,扎在她眼底。
他朝她走了几步。
“你在找什么?”他说,“你要什么我不会给你,你非要来偷?”
天乘木然地看着乌沙纳斯。
“可你没给。”她说,“你答应过的,却没给。”
乌沙纳斯猛然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
“天乘,现在商吉婆尼花不在我手里。”他说,“它要么遗落了,要么就是和弗栗多一起被天帝毁灭了。”
“骗人,”天乘说,“父亲就算拿到商吉婆尼也不会给我。”
“我怎么会不给……”乌沙纳斯滞了一下,讶然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我怎么会骗你?天乘,你是我的宝贝女儿呀。”
天乘扬起脸来看着乌沙纳斯。
“不,父亲经常骗我。”她麻木地说,“一直在骗人。”
乌沙纳斯看着他的女儿。
她是他现在唯一的亲人。她年轻貌美,披散着黑发,更显得脸蛋苍白,犹如黑夜映衬白月。而这轮白月的光芒毫无热度,令他感到炽痛。
“你几天没有睡觉了?”他说,惊讶自己说话时声音的冷静。“来人,把她带走。”
法术的网解开了。她开始在他手里扭动挣扎,像条顽强的鱼,鳞片扎进他手里。
“去睡觉,天乘!”乌沙纳斯厉声喊。
“父亲是骗子!”天乘喊,声音像撕破了的带着血痕的白缎,“你答应了我却没做到,你骗人!”
“住口,天乘。”乌沙纳斯说。
“骗子!”
“住口!”
乌沙纳斯把手掌按到她脸上,想让她不再喊叫了。他可以把她的声音从胸口逼出来,就像他对待萨蒂那样。透过他的指缝,天乘毫不畏惧地瞪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可是也毫无爱意。这是他的女儿,从每块血肉和每一处桀骜不驯上都继承他的女儿。
他的手朝一边滑去。他终究没有夺走她的声音。睡眠的法术从他的指尖释放出来,溜进她的耳朵。天乘的眼睛里出现了倦色。
“骗子,”她睡意浓重地说,身体朝一边瘫软下去,他扶住了她。
冲进营帐的侍卫架走了天乘,奶妈和医生在一旁心惊胆战地等候着他的进一步指示。
“让她睡,”乌沙纳斯心烦意乱地说,“如果她有醒来的迹象就让她喝点药酒。她睡眠不足,精神也不够稳定。睡到她变乖为止。我现在没有时间烦心她的事。”
乱哄哄的人散去了。
乌沙纳斯从被天乘翻乱的文书中弯腰拾起一张贝叶。那好像是来自人间探子的报告,叙述关于一个占据了森林里神庙的魔女和陪伴她的白色动物的传说。他努力想阅读它,却发现无论如何看不进去,最后他把它扔到了一边。
“骗子?”他轻声自言自语着,“我是骗子?”
长久以来,他时常被人这么称呼着。
长久以来,这两个字第一次令他感到紧压在皮肤上般的疼痛。
十一
清晨到来之时,他以山豹的姿态走进了神庙。
萨蒂睡在石板上,黑发在她脑后卷成一条乌龙。她闭着眼睛,依旧沉浸在梦乡里。在她面前,篝火已经熄灭了,只余一丝淡淡的青烟。
他看了她一阵,然后抬起了头,轻轻嗅了嗅空气。
他嗅到了人类到来的气味。很多很多人,正在接近这里。他知道他们是谁,来做什么。
他想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
他低下头,轻轻地拱了拱萨蒂的身体。“起来吧,萨蒂。”他说,“你要错过晨祷的时间了。”
萨蒂动了一下,她抬手揉了揉尚还朦胧的眼睛,视线集中到了他身上。
“今天是豹子吗……”她嘟囔了一声,爬起身来,朝神庙外走去。他跟在她身后。
他们穿越森林中几个月来被踏出的小径,朝山泉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停住了。“我想沐浴。”她说这些话时依旧显得有点尴尬。
他止住了脚步,坐了下来。“好啊。”他说,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