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影子里的雄狮突然跳了出去,朝森林里跑去,回来时嘴里叼着一头幼小的死鹿。
萨蒂埋掉了那头死鹿。倒不是因为不忍心吃,而是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她尝试拿石头碎片去剖开它,弄到一半就吐了。她试图让狮子找些更小的动物来,可是雄狮似乎无法明白她的指令。
她越来越觉得受不了,每天都想着走,每天都发誓这是最后一天,湿婆再不醒来,她就要离开去寻找自己父亲。
可是到了第二天,她却还是会留下来,注视着沉睡不醒的湿婆,希望这一天他能睁开眼睛,然后就这样又捱过一天。
萨蒂朝四周看去,一时半刻找不到趁手的树枝,她发了一会呆,突然灵机一动,把身上的纱丽解了下来,跳到了水里,想试着用纱丽当作渔网来捕捉鱼。
朝霞织就的纱丽一放到水中就如同溶解开来一样,整个池水都变作绚烂的金红色,仿佛那小小的泉水容纳了整个世界天空中的晨曦。
“那是什么啊……”
萨蒂吓了一跳,猛然转过头去。
树林里有个女子眼睛发直地看着在水里铺陈开来的纱丽,又看向萨蒂。
她身段婀娜,黑发如乌龙,容貌俏丽,但却穿着粗陋的树皮衣。
两个年轻女子互相这么对视着,然后同时啊地一声叫出声来。
“你是萨蒂!”那姑娘说。
“你……你是……”萨蒂睁大了眼睛,“提婆雅尼!”
——萨蒂少女时代的伙伴,一度备受宠爱的公主,后来却触怒因陀罗被流放到人间的天帝的女儿。
萨蒂和提婆雅尼都惊讶地看着对方。她们彼此的改变都太大了,以至于看到对方时眼神里流动的不仅仅是惊讶。
“你在这里做什么,萨蒂?”最后提婆雅尼轻声问。萨蒂注意到她的嘴唇是淡紫色的,水泽精灵的颜色。
“我……”萨蒂突然脸红起来,急忙从水里爬出来。“这里难道是你主管的水源?”
提婆雅尼笑了笑。“当然是我啊……”
她朝萨蒂走过去,萨蒂留意到她的步伐体态都和从前大不相同了。那种醉象般的步态,从前萨蒂只在那些最妩媚风流的天女身上见过。
“你变了好多……”
“你也是呀,萨蒂。”提婆雅尼带着赞许的语调说,目光又移到她身上的朝霞红衣上。纱丽刚刚离开水面,就脱去了一切水份,轻盈飘逸一如既往。“看你这身衣服,那么漂亮……”
萨蒂稍微觉得有点尴尬。“你怎么前一阵子不在这里呢?”她问。身为水泽精灵的药叉女,如果擅离职守,是会遭到惩罚的。
提婆雅尼撅起了嘴。“要是死守在这小破池塘里,我早就饿死了……”她说,“我母亲就是这样。她还以为如果她乖乖听话,我父亲就会宽恕她,让她回天界去……”
她顿了顿,然后极其突然捂住了嘴。
萨蒂惊讶地看着提婆雅尼泪流满面。
“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天界的人了……”这个前公主说。
萨蒂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伸出手放在提婆雅尼肩膀上,想要安慰一下对方。可是提婆雅尼却抱住了萨蒂。
人体的温暖让萨蒂几乎无所适从,但提婆雅尼在她肩头啜泣得这样厉害。不知不觉中,萨蒂的眼睛也湿润了。孤寂、无助、惶恐,她可以体味到提婆雅尼这些日子以来经历的情感。
她的泪水也流了下来,把提婆雅尼抱得更紧了些。
她们原来本不是什么朋友,甚至一度相处并不友好,可是现在她们有着类似的境遇,都失去了昔日的生活,在世界的另外一个角落作为流亡者相遇。
她们就这么抱在一起,在森林中央一起哭泣着。
“我在其他村庄遇到从这里经过的士兵,从他们嘴里听说了奇怪的事情,说是这里有个怪异的药叉女,严禁人们接近。我在想既然我都离开了,难道还有其他药叉女的存在吗?所以就特地来看看,没想到是你……”
擦干了泪水后,提婆雅尼这么说。她又露出了微笑,上下打量着萨蒂。“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穿得像个女神似的,却在这种地方出没。”
萨蒂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复杂了,一时间难以讲述清楚,于是只说她和塔拉在送伽罗婆提去完婚的路上被劫持了。这时萨蒂才想起来伽罗婆提也下落不明很长时间了,不知道祭主的女儿现在怎么样了呢?是和她一样四处流落,还是回到她父亲身边去了呢。
“原来是这样啊。”提婆雅尼说,她几乎没怎么留意昔日好友伽罗婆提的事情。“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在这里。那群士兵说你不允许人们接近神庙,这是怎么回事?”
萨蒂犹豫了一下。“我未婚夫在神庙里。”她说,“他受了伤。我害怕他遭到别人伤害。”
提婆雅尼眼睛一亮,“是吗?”她说,“原来你已经订婚了呀。让我去见见他。他是怎样的人?什么家族出生的?”
萨蒂不知道让提婆雅尼见到湿婆是否妥当,还在犯着踌躇,但提婆雅尼已经起身朝神庙走了,她一边走一边说,“对了,我想起来,你以前也做过那梦境占卜的,对不对?你梦见经卷和水罐。那么你未婚夫是一位婆罗门咯?”
萨蒂没办法,只好跟上提婆雅尼,“嗯,婆罗门……”她随口扯着谎,心想最好还是不要透露湿婆的真实身份。“他是,呃,鸯耆罗大仙的弟子……”
她们两人一起走进了神庙。正午的阳光令原本阴暗的神庙变得温暖和光线充足。提婆雅尼站在湿婆的面前,注视了他一阵子。
“他不怎么像个婆罗门。”她最后这么评价说。“不过看起来倒是个有吸引力的男人。”
不知道你见过他那幅非人非兽、难以名状的模样后是否还会这么认为。萨蒂有点苦涩地想。
“他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提婆雅尼歪着头继续打量湿婆,“他活像个死人。可我看不出他哪里有什么外伤呀。”
“我也不知道……”萨蒂说,突然瞥见了湿婆脖颈处的深蓝纹。“呃,我想他中毒了。”
话一出口,萨蒂突然出了一身冷汗。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出了事实。
湿婆曾将乳海里的毒液加以净化,压制在自己体内。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正是因为这样的功绩,湿婆才得到人们的尊崇,列于三大神的位置。
那幽蓝色的纹理,难道就是毒液的痕迹?
是不是他失去了对体内毒素的控制?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该怎么办才好?
提婆雅尼却没注意到萨蒂的思绪。她还是凝视着沉睡的湿婆。“所以你就一直在这里守着他?那么你一定很爱他。”她说着,转过头来看着萨蒂。
萨蒂皱眉。“不,其实……”
“真幸运啊……”提婆雅尼轻声说着,“……你。”
阳光下,昔日高傲的天帝之女看起来显得十分黯然,眼里燃烧着萨蒂无法理解的火焰。
萨蒂有些愕然。
但随即提婆雅尼就回过神来,展颜一笑。“好啦。”她说,“要是中毒,你应当为他找个医生才对。我知道附近的村里就有一个。”
我想那毒液恐怕没医生可治,萨蒂想着。“可我拿什么来请医生?”她说,“我身无分文啊。”
“那……你平日能靠吃什么过活啊?”
“吃鱼啊。”萨蒂说,“池塘里的鱼。”
提婆雅尼惊讶地望着她。“鱼?”她说,“你吃鱼?”
“是啊,”萨蒂说,补充了一句,“能抓到的话。”
“那么污秽的东西你怎么能吃得下去!”提婆雅尼说。她厌恶地皱起了眉头。“而且还杀生,甚至人类中也只有最下贱的族群才会吃鱼。我们怎么能吃这种食物的东西呢?”
萨蒂突然想起另外一个问题来。“那……提婆雅尼你呢?你从哪里得来食物呢?”她想提婆雅尼大概不会比她更能干,知道如何在野外生存。
提婆雅尼盯着她,然后突然笑了。
“萨蒂,你真傻。”她说,口气放软、放轻了。“是啊,一开始我也差点饿死,附近的人都逃走了,没人再为我们献上祭品。我差点和我妈妈死在一起。可是后来我发现……”
她撩了一下长长的黑发,随着身体的转动,树皮衣下露出细腻的皮肤和诱人身段。“……因为前一阵子的战事,时不时会有旅人和军队从这里经过。看到那些男人看见我时露出的眼神我就明白了。只要我善用我的资产,一晚上就够了,他们会很乐意将他们随身携带的食物分一部分给我的。”
萨蒂愣了片刻,随即她就明白了提婆雅尼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睁大了眼睛,“提婆雅尼,你……”
“是呀,”提婆雅尼轻声说,“那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一开始或许会想不开,不过饿得快死的人是不会想那么多的。不过也得要看运气,有时候十天半月都没人经过,或者经过的是个别假道学,那我的日子就难过了。后来有个家伙喜欢我,就把我带到另外一个地方里去了。那里有很多士兵经过,男人也更多,所以……我再也不用挨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