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蒂一手扶住还在隐隐作痛的头,一边慢慢跨过倒在神庙地面上覆盖青苔的石料,朝外面走去。
这神庙原来是建在一面悬崖之上的。走出庙门口,古老、苍翠、美丽的森林在她脚下展开来。微风从原野上吹来,拂动着她的黑色长发。
萨蒂充满迷惘地注视这景象。
在她面前的,是广袤深邃的世界。
三
萨蒂又回到了神庙里。
湿婆依旧一动不动。幽蓝色的光纹停留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某种奇异的刺青。她走过去,跪在他身边。
他看起来既不像生也不像死。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让她去西方。
西方……
她好想见父亲。父亲一定很担心她,他是不是会以为她已经死了呢……
她也不知道塔拉怎么样了。想着她,萨蒂就觉得烙铁印在心上,荆棘扎在喉咙口,风沙吹进眼睛里。
也许要是去了西方,她就能彻底和这一切告别了。商吉婆尼、魔龙、阿修罗,她能离开这一切,回到平凡的生活中去。
她不可能忘却,但她至少可以暂时逃离。
她想休息。
她呆望了湿婆一会儿,然后把两只手放在他胳膊底下,用力把他拉到神庙屋顶尚存的那部分。她想要把身上的纱丽撕一部分下来,可是她穿的还是乌莎斯给她的朝霞衣,无论怎样扯开,都会像天空中被吹散的云一样重新汇集到一起去。她只好爬到外面,扯下柔韧的树叶,垫在湿婆头底下。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萨蒂站了起来,朝外走去。半途中,她拾起一块从建筑上掉落下来的灰石。走到神庙外,她开始在门口的空地上画魔阵。驱除猛兽和虫蛇、守护这神庙的魔阵。
画完之后,萨蒂抬起头回望了神庙一眼。重重门中,湿婆依旧在那里一动不动。
对不起,她在心里说,我要走了。你那么强,你会没事的。而我……
她转过身,朝森林走去。
这森林古老宁静,阳光从高高的树顶投下来。不知道野兽被吓跑还是忌惮她影子里的雄狮,一路上她只遇见了在树上一闪而过的猴子或山猫。
这个神庙虽被废弃,但位置已经在森林的边缘。她顺着昔日人们来拜祭的荒芜道路走了一截路,就发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再走一段,她看到了山脚下的村庄,还有最近才有人走过的、可供马匹通行的道路。
萨蒂看着下面的村庄,心里犯着踌躇。她不可能自己走到西方去的。她是否应该去村子里求助呢?
“喂,那边那女人。
萨蒂一惊,她回过头,看见身后站着一群士兵,手里拿着长矛,正瞪着眼睛看着她。
她身体僵住了。
“你是谁?”看模样是这群士兵里带头人的一个黑胡子说,“在这里做什么?”
萨蒂没说话。
她辨认不出这群士兵是天神,阿修罗,还是普通的人类。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们。
那群士兵看着她,神情不善。“哑巴吗?”带头的黑胡子又问。
萨蒂心里突然一动。
这群士兵看样子是要往她下来的山上走。
山上除了那座小小的神庙,什么也没有。
“你们要去哪里?”她突然冲口而出。
黑胡子说:“嘿,原来你会说话。我们要去悬崖上的神庙。你知道那地方吗?”
萨蒂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要去那里?”她说。
“这你少管。”黑胡子说着,走了过来,盯着她。“我说……你该不会是哪里的走散了的营妓吧?”
萨蒂脸涨红了。“我不是。”她说。
“那你还能是什么人?前一阵子天上大战,这几天魔龙猖獗,附近的百姓早就跑光了。要不你就是逃出来的营妓,要不你就是变幻了模样的罗刹?”
萨蒂说不出话来。她还是站着不动,心里却感到紧张。
那群士兵面面相觑。黑胡子皱起眉头,想要走上前去拉扯萨蒂。他身边的士兵阻止了他,神情有点紧张。“好人家的女人不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种地方,”那人低声说,“何况看她穿成这个样子。我听说这一带有药叉女出没。她多半是什么精怪。不要招惹她。”
这样一说,士兵们都向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著萨蒂。
“离她远点儿,”有人在窃窃私语,“免得她对我们施展魔法。”
士兵们又后退了一些,然后绕开她,想要继续朝山上走。
她转过身,跟上他们。“不能去。”她说,“不能去那个神庙。”
他们会看到在神庙里的湿婆。那阻止野兽的魔阵防御不了持刀剑的人。也许他们不能对他造成伤害,但会以为他死了,把他扔进火中。湿婆不知道会保持这种状态多久,在此期间,他一直是毫无防御的,甚至会任凡人摆布。
“你们不能去。”她又说了一遍。
黑胡子转头看着她。
“女人,”他说,“识趣些。也许你会玩些把戏,但我的武器可不管你是药叉还是龙王之女。”
“走开,”她说,“你们不可接近那地方。”
“想让我动粗吗,女人?”黑胡子咆哮着。
“我……”萨蒂开口高喊,可是就在她想要用真实之力阻止他们继续接近的瞬间,她想起了乌沙纳斯的话。
再用两次,至多三次,你就会被身体内部的劫末之火由内而外烧个干净。
她的话猛然刹住。
黑胡子瞪着她。“走开,”他说,露出了牙齿,“别让我上火。我们都有一阵子没碰过女人了,你明白?”
就在此时,雄狮从萨蒂影子里猛地蹿出,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挡在萨蒂身前。黑胡子吓了一跳,险些坐倒在地。
“妈的,这女人果然是精怪!”士兵们叫喊起来,“快走!”
雄狮一个纵跃,冲到了士兵前,他们拔腿就往后跑。黑胡子爬起来,追上了自己的同伴。他们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道路尽头。
萨蒂松了一口气。雄狮回头看看她,再度一头钻回她影子里。
风吹起来,吹得她汗湿的额头微凉。她撩了撩头发,掉头往山上走去。
因为记得路,这次她很快就走回了神庙。湿婆就和她离开时的状态一样,全无变化。
她想起得要好好巡视神庙周围。她拿起一根燃烧的树枝,围着破败的神庙走了一圈。外围的回廊已经完全坍塌了。不过她的魔阵还是起了效果,就连一条蜥蜴她都没看到。
最后她走回到庙堂中央。她第一次留意到矗立在祭坛上的神像。神像并不大,但被青苔和藤蔓所覆盖。她轻轻拂开了那些植物,想要看看这是哪一位神灵的领地,自己是否可以借助他残留在这里的力量请求保护,但随即就睁大了眼睛。
她看看那神像的脸,又回头看看静躺不动的湿婆。
那是他。
这从前一定是座献给毁灭之神的神庙,神像的脸和湿婆一模一样。
但是神像和湿婆本人之间还是有说不出的、微妙的差异。这神像似乎显得更年轻些。几乎像个少年。神像背着大弓(她从未见湿婆带过弓),眉目间有种既狂野、又热烈的感觉,令他看上去情感鲜明。
也许雕刻这座雕像的艺人技艺不精。尽管见过毁灭神本人,却难以捕捉他的气质。
这么想着,萨蒂叹了口气。她再度走回湿婆身边。
他的脸笼罩在宁静里。比起神像,其实他本人更像雕像。
萨蒂想了想,又将湿婆拉到祭坛边,让他依靠着石座。她想这样他大概会觉得舒服些。这费了她不少力气,做完后,她直起身,望着湿婆。
他沉睡的表情一如既往宁静。
她想起在魔龙体内,在那个梦和天界的交界之地,时间流逝缓慢,宛如流沙。
她有时清醒,有时昏睡。
醒来时她总看见湿婆坐在身旁,犹如秋日高空下的湖泊,无波澜,无扰动。
渐渐地,她开始习惯这情景。
……虽无言语,湿婆的存在令她觉得安心。
她慢慢走回庙外,拣起石头,一口气在神庙外又画了七八个魔阵;她把她记得起来的招数全都使上了,包括祈祷平安的图案,提防生客的图案,等等等等。
画完之后,她抬起头,看到太阳已经微微偏西了。
检查了一阵魔阵,觉得已经没有问题,她才慢慢朝森林里走去。她一边走,一边按住了胃部。
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在魔龙体内感不到饥饿,也许是因为它滋养了作为心脏的自己吧?可是现在,她却觉得饥火中烧,身体发软,手脚都发冷没了力气。她必须找到食物。
可是这森林和她熟悉的净修林相差太远了。她认不出这里的植物种类,不知道它们的果实是否可以食用。没有随处可见的根茎可供挖掘。也许在山下的村子里可以找到吃的。但是她无法确定。而且她不敢离神庙太远。那些士兵也许会再回来,带着驱邪的婆罗门祭司和更多人马。
她在离神庙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不小的山泉,被山岩环绕,水质很清澈。萨蒂不管不顾,先跑到水边,把冷水喝了一个饱。可是这并没减缓饥饿感。她眼前直冒金星,几乎走不动路了;她瘫坐在泉水边上,想着自己是不是要饿死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