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知道,但我期盼如此。”乌沙纳斯轻声说。他扬起头,水珠从他的下巴滴落,他的黑衣已经被打得透湿。“我害怕他不去面对弗栗多逃之夭夭,因为这会继续给我们造成障碍,更是因为……世界上除了他,别无他人可做出这样高贵英勇的举动。”
他这么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个深刻苦涩的笑意。
“说白了……他本就只擅长做英雄而已。”
雨还在继续下。
渐渐地,闪电远去了,雷声也远去了。
现在只有雨声回荡在天地间。
“无论如何……”乌沙纳斯说,回头朝阿修罗王笑了笑。“现在空荡荡的永寿城在等待您入主了。”
雨。
在永寿城外,四象门前,恶战刚刚结束的地方,倾盆而下的暴雨令整个世界都笼罩在白雾升腾的假象中,震耳欲聋的雨声淹没了所有其他的声音。
优哩婆湿把淋湿的纱丽和挡在面前的头发撩到一边。雨冲掉了她精致的妆容。她在雨中举步维艰地艰难跋涉着,花费了不少力气才走到四象门外。她擦去流到眼角的雨水,困惑地张大了眼睛。
这里已经很难看出恶战的痕迹了。
原本黄褐色的土地上,绿色以惊人的速度生长、蔓延着。青草在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疯长,倒下的树木旁边新的树苗破土而出,而藤蔓层层缠绕岩石和树干,犹如青蛇爬动。优哩婆湿看到这里、那里散落的一堆堆巨大岩石。她呆呆地注视了它们半天,然后看到远处一块最大的岩石上的孔洞和獠牙,才猛然意识到这是弗栗多的骸骨。
她这么看着的时候,绿色的苔藓正爬上这些青铜色的骨骼,覆盖它们。草长出来了,花开出来了,这些有着骇人外表的魔龙残余正迅速被自然疯狂的反噬覆盖、吞没,很快就连高高伸向天空的龙角和肋骨也被蔓藤爬满。用不了多久,弗栗多的可怖尸体就会变成一座座翠绿的山丘。
优哩婆湿愕然地看着这一切。雨正在逐渐减小。但她依旧觉得喘不过气来。她看到了彻底的破坏和新生。这种被摧毁和再生的过程是如此狂暴,胜过所有的战争,更像是天地之间热烈的交媾。
在她这么看的时候,草从她脚趾缝里生长出来,开出浅紫色的花朵。
但优哩婆湿没有看到自己想要寻找的东西。
她没看到天帝。
她继续在魔龙堆积如山的尸骨中跋涉着,时不时被横过的藤蔓绊倒。但空气中弥漫着土地的芬芳;热浪从岩石上方升起来。雨就要停了。
优哩婆湿停住了脚步。她仰起头。在她头顶,浓密的乌云正在逐渐散去。第一方蓝天露出了温柔面目。
在那方蓝天之下,在魔龙骨山的中间,她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那里。雨也将他淋得透湿,他怀里抱着一个年轻姑娘。
优哩婆湿认得那个姑娘。在难陀那园林里,她教过一群小女孩跳舞,教过她们如何用梦境占卜自己的未来。那姑娘是她们中的一个。
萨蒂。她记得这是这姑娘的名字。仙人达刹的女儿。
男子低头看她。他有一双让人生畏的深色眼睛。出于某种原因,优哩婆湿知道她必须对他表示尊崇。
但是她却没有。
“请问你知道因陀罗陛下在哪里吗?”她问那个男子。
“他走了。”他说。
“走……?”优哩婆湿睁大了眼睛,“去哪里了?”
“也许是很远的地方吧,我想。”男子说,“跨越魔龙吞噬的所有九十九条河流……”
他抬起头。雨淅淅沥沥地渐渐停止了。长弓般的彩虹出现在天际。“……彩虹都到达不了的地方,群山怀抱的湖泊。”他轻声说,“也许只有到了那里,世界的尽头,他才能摆脱她。”
“她?她是什么?摆脱谁?”优哩婆湿往前走了一步,“天界不能没有天帝。我要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他?”她问。
但那个男子不再说话。他仰起了头,怀抱着萨蒂向前走了两步,突然腾空而起。他身后好像有风暴一样无形的翼翅。从乌云后透出了阳光,为朝天空飞去的他们镀上了一层金纱般温和的光彩。
那光彩耀花了优哩婆湿的眼睛。
她眨眨眼,再去看时,那个男子和萨蒂都不见了。
风吹拂在萨蒂脸上,吹干了她脸上最后的水珠。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映入视野的是广无边际的蓝天。雨把天洗净了,风把云吹散了,阳光把风捂暖了。
而在她脚下的是伸展开来一望无际的绿色原野。万物生机勃勃,清新秀美。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飞行。仰起头,她看到了湿婆。
萨蒂的心突然恢复了跳动。
——看我令万象更新。
那的确是万象更新。
就在湿婆吐出这句话的同时,世界在他们身周分崩离析开来。
不仅仅是保存萨蒂心智的那个虚幻的空间;甚至也不仅仅是弗栗多体内的黑暗世界。
结构不复存在;整体变成个体,以他们为中心,朝四面八方猛然崩散。
所有的禁锢都被解开了,所有的秘密都被说出来,整个宇宙就像一只口袋,由内而外翻了一个面。
大地变为天空,固体的事物化为液体,梦幻化为现实,黑暗化为光明,冷变成热,空间变成时间,折射出三千世界不同的景象。光在大声喧哗,声音的色彩变化莫测。
这个世界正在经历新生!
甚至湿婆的样子也不同了。
但不是在地界她见过那些扭曲、怪异、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形体,她看到了他的正体。
那才是他在更高的天界呈现出来的样子吧。
他比什么都高大,像传说中毗湿努的形象般具有四臂;她看不清他的面孔,他像是凝聚成人形的白色光芒。她只注意到他额头新月下赫然睁开的第三只眼睛。他在大笑,甚至在舞蹈。
萨蒂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包围住他们的巨龙弗栗多的力量正被摧毁。它被由内而外扭转了;它被从内部击溃了。它可以囚禁所有的生命之源,却无法包含住一个新生的宇宙带来的爆炸般力量。
与此同时,她还是听到了那声雷鸣。
那一定是因陀罗的雷杵带着毛骨悚然的威力砸在了弗栗多头上,魔龙遭受到了来自内外两方的夹击。它崩裂成片段,成亿成兆的江河湖海,天上的水和地上的水急着从它的体内欢呼着狂奔出去。
魔龙死了。
可是水在他们周围绚烂起舞,色彩淹没了她的眼睛,她身上的毛发竖了起来,除了感受到炽热和眼前的白光,突然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因陀罗的雷电劈开了弗栗多的身躯,终于也降临到了她身上。
……
萨蒂又眨眨眼睛。
她依旧活着。在呼吸,在心跳。
她再度把目光投向湿婆时,意识到对方也在看她。阳光和阴影勾勒出他脸的轮廓。看过那令世界新生的不可一世的样子之后,重新审视他接近凡人的外表,令人感到怪异。
和莫名的欣慰。
“你……”她说,湿婆自己做了什么选择?为什么她没有与弗栗多一同死去?
“听好,萨蒂。”湿婆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很镇定,“看来我无法再带你飞再远些了。”
萨蒂睁大了眼睛。“什么?”她问。
“你的父亲应当是在西方。不要回永寿城去,阿修罗一定会占据它的。”湿婆没有理会她。
萨蒂还是惊讶地看着他。她这才注意到一件事。
幽蓝色的光纹正从湿婆的脖颈一圈圈向外扩散。在她愕然注视这蓝色时,它已经从湿婆的喉部延展到了他的脸颊和胸口、肩膀。
萨蒂吃了一惊。“你…你的脖子……”她说。
湿婆还是看着她。“如果一个人行走,别害怕,雄狮会保护你。”他说,“我得要休息一阵子。如果我没有醒来……”
他这句话只说了一半。
就像是一只鸟在空中飞行时突然变成了石头,他毫无征兆地停滞了,然后带着萨蒂从天上向下坠去。
“湿婆!”萨蒂只来得及这么叫了一声。风急速地刮过她的脸。她看着绿色的大地朝她扑面而来。
萨蒂肺里的空气几乎全被挤了出来。她闭紧了眼睛。
然后就是撞击。
……萨蒂想她大概又一次晕过去了。
但时间很短,也许只是片刻。
因为她睁开眼看到的太阳几乎还在原来的方位。
萨蒂晕头涨脑地支起身来,她发现自己躺在了湿婆身上,后者像一块石头那样坠落,却没有像石头那般粉碎,倒是地面因他的坠地而砸凹下去一大片。
“湿婆?”萨蒂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没有反应。湿婆的头轻轻歪向一边,眼睛闭着。
那蓝色的光纹停止了扩散,可是也没有消去。
萨蒂突然吓得几乎无法动弹了。她瞪视了一会一动不动的湿婆,然后犹豫着,慢慢把耳朵靠在了他胸口。
一片寂静。
就在萨蒂几乎以为自己心跳也快停止的时候,她才听见了那胸膛里一声心跳。很缓慢,就像是石子扔进深井里。
他并不是死了,但他几乎不呼吸。他原本肤色就白皙,现在几乎全无血色。
萨蒂惶然地站了起来。
她现在才来得及打量四周。看样子,他们一头栽进了森林中一个废弃的神庙中。这神庙荒废了很久了,苔藓和藤蔓毁坏了建筑,连一半屋顶都倾垮下来,他们正好是从没有屋顶的那边掉了进来。往外看出去,可以看到绿色的树木几乎要吞吃了这小小的神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