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战斗。”
“啊?”
“因陀罗在同弗栗多作战。”湿婆说。
“……在作战?”萨蒂睁圆了眼睛。“天帝?”
“嗯。”
“可能打得赢吗?”萨蒂说。
湿婆笑了笑。“如果说只有一个人能阻止弗栗多,那就是因陀罗了。”
“哦,那这样的话……”萨蒂突然噎住了。
她突然意识到了这对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如果弗栗多被因陀罗打败,那么作为这条巨龙的心脏的她……
萨蒂浑身都变得冰冷了。
湿婆还是一言不发。他注视着她。
那眼神令萨蒂打了一个寒战。那是种衡量货物价值般的眼神,正法神审判人类善恶的眼神,他正在打量她,仿佛估算价值,评价她存在的必要。
她后退了一步。
他还是看着她。
萨蒂意识到他在为什么做决策。
“湿婆,”她说,“现在战况怎么样了?请你告诉我。”
湿婆不说话。
“告诉我,”萨蒂坚持着,“要不就把你的手给我,我自己看。”
看,她一半绝望一半愤怒地想着,我在对你说话。我不是无知无觉的。你意识到了吗?
她朝湿婆伸出了手。“让我看看。”她说。“请。”
湿婆低下头。她意识到他在看着她手掌上的伤痕。然后他抬起头。
“难分难解吧,我想。”他说,口气很淡,听不出勉为其难的意味。
“如果因陀罗胜了,我会死吗?”萨蒂轻声问。
湿婆注视着她。
“害怕死亡吗?”他问。
萨蒂只是看着他。
“但如果因陀罗取得胜利,世界将会从干旱中得救。”他又问。“你将作为献祭和牺牲而死,因为你的死,许多人会被拯救。”
萨蒂还是看着他。
“我不想死。”她说。
“那么你愿意看着更多生命因为弗栗多而消亡。”
“不……”萨蒂说,她逐渐开始发抖了,“我不愿意。但我不想死。”
“你的话是矛盾的。”
“要么我死,要么更多人死?”萨蒂问,“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想起在被魔龙吞噬之前,她祈祷过,让自己忘记最痛苦的事情。她很奇怪为什么那句话未能成真。难道对她来说,还有更可怕、更痛苦的事情在等待……?
“我不想死。”她说。
但是,湿婆已经告诉她,得到商吉婆尼花,他才能解脱一切束缚,成为完整者。那么对于湿婆来说,也许她的生存与否并不值得关注。
而她现在唯有他而已。
“我很害怕……”她说。
湿婆看着她。她看得到他眼中种种思想交汇流过的痕迹,就像湍急宽广的河流。最后这条河流找到了宽阔的入海口,于是变得再度平缓、宁静下来了。
“萨蒂,”他说,嘴边奇怪地带了一丝笑意。“你曾对我说,即便是我也可做抉择。”
“……我说过。”
“那么……”
伴随着他们的话音,这个空间动摇得更加厉害了。平缓、起伏的地平线被撕成了片段,世界的幻象片片掉落下来,洪水和黑暗吞噬着所剩无几的梦境。
“我现在亦可做一次抉择。”他说,“就如你说的一般,我能做‘任何人’都可以做的事情。”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他。
“只要你再告诉我一次你不想死。”湿婆轻声说,“再次向我确认吧。”
萨蒂颤抖了一下。“结果会怎样?”她说。
“我也不知道。”湿婆说。“我不曾尝试。告诉我吧,我只需要你的一句话。你害怕死亡吗?”
萨蒂看着他额头的新月。是从何时起,那轮银月再度散发了淡淡的光辉,就像故人的问候。
“我不想死。”她说。
湿婆的目光再度慢慢从熟悉的黎明深空变换为永远陌生混沌的色彩,不可捉摸、野性难驯的宇宙。
他对着她令人惊讶地笑了。那不再只是一个表情符号。而是真正的微笑,深邃明亮,令他看起来生气勃勃。
“那么,萨蒂,”他说,伸展开手臂,就像在展示身后无形的翼翅,“看我令万象更新。”
一
雨。
开始下雨了。
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后来越来越大了。
小雨变成中雨,中雨变成了暴雨。
雷声在乌云翻滚的天空中轰鸣着。
树在雨中狂喜地舞蹈。雷声隆隆。干涸了多日的土地贪婪地吸收水分,大气、森林、原野、各式各样因为连日干旱喘不过气的生命突然又能呼吸了。
“……雨。”
站在海边的拉克什米抬起了脸。她眯着眼,感受着清凉的雨丝划落在脸上的感觉。
“下雨了,好奇怪啊……”她喃喃自语着。这么多天来,天空一直被干旱所烤灼,赤裸荒瘠,但现在,浓重的乌云笼盖了天空,在雨云下,灰色的大海咆哮着。
她转过头,看到一个浪头拍到了海岸上。从那个浪头中化出了人形,白色的浪花成为肌肤,海水成为长袍,海神伐楼那从那个浪中优雅自若地走了出来。
“父亲。”拉克什米喊。
伐楼那转头看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上竟然出现了一个温暖的微笑。他朝拉克什米伸出手,拉克什米就跑了过去。
“父亲,下雨了。”拉克什米仰头看着养父说。
“是啊,”伐楼那低声慢慢地说,“下雨了。”
他也抬头看着那乌云翻滚的天空。突然之间,一道闪电划过天与地的间隙,雷声在远处轰鸣着。
“干旱结束了吗?”拉克什米问。
雨水没有痕迹地融入伐楼那的长袍里。“因陀罗杀死了弗栗多。”他说。
“这意味着什么?”
伐楼那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复杂。
“这意味着……”他说。
“这意味着,因陀罗杀死了弗栗多。”
伯利喃喃地说着。他站在莲顶山上,看着暴雨倾注在眼前辽阔的平原上。从弗栗多体内解放出来的、被禁锢和囚禁的水份近乎歇斯底里地用雨的形式回归到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事物都在大口大口地吞吐这带着狂暴意味的喜悦之水。甚至连站在伯利身后的乌沙纳斯都惬意地眯紧了眼睛,享受着雨水在脸上流淌的感觉。
“也就是说,”乌沙纳斯说,“因陀罗不再有资格坐在天帝的宝座上了。”
他露齿一笑。脸颊上的雨水流淌到嘴边。真是甘甜的滋味。
伯利背着手,站在悬崖边上,默然无语。替他打伞的侍从被淋得眼睛都睁不开。伯利回头看了他一眼,挥手让他退开了。
“我听到了青蛙的叫声。”乌沙纳斯说,“还有溪流再度出现的水声。”
伯利的视线转向标志着魔龙曾经路过的那条干旱之路。那里现在是一条宽广的河流,水色浑黄,水流湍急。那是在大地上奔流的魔龙之血。
“损失极大。”伯利轻声说。
“不,是极小。”乌沙纳斯不以为意地说,“干旱很可怕,但现在下雨了。这意味着土地又可耕种,收成尚可期待,人民还会回来,国家依然存在,秩序和文明未被破坏。而战祸蔓延造成的结果就不一定了,最重要的是,战火造成的混乱难以管理得多。”
伯利依旧背着手默然无语。
“因陀罗呢?”最后他又说。
乌沙纳斯望向远方。“也许逃走了吧。如果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情的话。”他说。“……从杀死弗栗多的时候他就会明白。一个能打倒的敌人倒下来,与此同时,罪孽却降临在他身上。”
他轻轻地笑了笑。
“弗栗多是个婆罗门。它经由陀湿多的手而诞生,它的心脏是达刹之女。无论它是多么可憎的怪物,全无心智,贪婪残暴,可是它还是一个婆罗门!在所有的罪行中,杀害婆罗门是最可怕、最极端、最不可饶恕的罪行。无论因陀罗有没有杀过万相,他已经在全世界面前重演了这罪行,所有人都知道他杀了一个婆罗门。杀梵罪会追随因陀罗,在他的余生,他都洗脱不了这个罪名,天界也不可能再接受一个杀梵者为天帝了。”
伯利轻轻叹了口气。
“他要是像个懦夫一样为了保命从魔龙面前逃跑,说不定还能保住他的位子,保住他的声名,将来也许还能重整旗鼓,和我一战。但是现在,他被彻底毁了。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阿修罗王说,“多么讽刺啊……他好不容易从那么多年的沉迷、堕落和不思进取之中,重新拾回了他的英雄气概,可是这英雄举动却把他变成了一个罪大恶极的人。”
“不,世界上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乌沙纳斯轻声说,“英雄仅存在于愚蠢和罪孽的夹缝之间。渴望高尚行为就会有高尚结果的想法再天真不过。”
伯利叹息了一声,把锐利的视线投向乌沙纳斯。
“你看上去比我心情还要复杂,苏羯罗。”他说。“你从一开始知道因陀罗会做这样的选择,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