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蒂咬紧了嘴唇。她放开了乌沙纳斯的手,转身走回塔拉身前。她矮下身来,紧紧抱住了姐姐。
塔拉的肌肤是那么冰凉。她从小就握着的手、依靠、仰望着的女性。
塔拉依旧无言地凝望着天空。
萨蒂的视野模糊起来;然而她让即将再次决堤的泪水生生停留在了眼眶后。
她转身看着乌沙纳斯。“苏摩把它放在天海上,他的月宿宫卢醯尼里。”她说,“那是一面有裂痕的镜子。”
风吹动着山林,今晚天色昏暗,黯淡无月。
天空里传来巨大翅膀划破空气的声音,一个影子由高高的天际投射到了地面上。那像是一只巨大的鸟类,渐渐的,影子越来越大。
金翅鸟王迦楼罗怀抱着毗湿努,轻巧地降落在地上,他翅膀掀起的风吹倒了周围的树木。可是当毗湿努的脚踏上地面的时候,一切都变得异常寂静,空气犹如凝结在水晶之中。
但并不是全然的静止。迦楼罗留在地上的影子在蠢蠢欲动,仿佛自己具有了生命,想要像迦楼罗本人一样腾空而起,展翅飞翔。它开始扩展、变深,变成了一个深色的池塘,而湿婆犹如拾级而上般从这影子里走了出来。
迦楼罗皱起了眉头;毗湿努则皱起了鼻子。
“你身上都是血腥味。”他说,“你杀人了?”
毁灭神停顿了一个极短的瞬间。
“苏摩。”他说,“他渴望死。”
毗湿努微微抬起了头。“难怪今晚没有月色……”他轻声说。
湿婆微微垂下了眼帘。他额头上的新月,此时此刻也黯然无光,犹如死气沉沉的珍宝。
“明天月亮依旧会升起。”他说,“下一劫新的苏摩会从商底耶诞生。”
“是啊,是啊。但那不会再是他了。”毗湿努轻声说,“再不会有第二个能忍受你的苏摩。”
湿婆没有说话。
“你真下得去手。”毗湿努说。
湿婆转过头,深色的眼瞳注视着毗湿努。
“换作是你也一样。”他说。
毗湿努的眼神微微黯然了瞬间。
“不错,”他说,“换作是我也是一样。”
他们沉默着。
“我哥哥安全了?”隔了一会,毗湿努又问。
“已经离开了地界。”湿婆说。“甘露在哪里?”
毗湿努无言地伸出一只手,指向另外一个方向。
湿婆回头看去,原来他们站在一只凝固的军队之前。
所有人和事物都好像静止了。士兵、马匹、战象东倒西歪,旗帜僵立在旗杆上,火把上的火焰不再跳动,灰尘停留在空气里,光线和声音的路程只跑了一半。但他们并不是真的静止了,只是统统陷入了沉眠。湿婆知道这是毗湿努的能力之一。他看了一眼那旗帜。
“这是伐楼那的军队。”他说。“你说的那个女人在这里?”
“嗯,嗯……”毗湿努含糊不清地说。
“薄伽梵……”迦楼罗轻声说。毗湿努回头朝他笑笑。“不会惊扰她的。”他说。“一会就好。”
他们朝前走去,毗湿努和湿婆毫无障碍地穿过了那些静止的人体,而迦楼罗则得要把那些拦在路上的身体推开到一边,最后鸟王不耐烦了,他展开壮丽的双翼,飞上了天空,在那里等候着。
毗湿努和湿婆最后停在了一顶小小的步銮前。毗湿努长长地叹了口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就在里面。”他说。
湿婆有点奇怪地看了毗湿努一眼。少年的表情少见地古怪。他动手拉开了遮挡视线的薄纱。
步銮里坐着一个小姑娘。就和周围所有人一样,她的头歪在一边,眼皮微微地阖着,陷入了毗湿努的沉眠之中。她是个
步銮里坐着一个小姑娘。就和周围所有人一样,她的头歪在一边,眼皮微微地阖着,陷入了毗湿努的沉眠之中。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头发打着卷儿垂落在白里透红的、圆嘟嘟的脸颊旁,睫毛又长又黑,就像一个精巧的娃娃。
“这是你说的那个女人?”湿婆问,“这难道不是伐楼那的养女拉克什米吗?”
毗湿努的表情变得更加古怪了。
“啊,不是……实际上……”他说,突然变得有点支支吾吾的。
“什么意思?”
毗湿努望了一眼沉睡的少女,别开了视线。
“你现在看到的,”他轻声说,“就是甘露本身。”
二
……
他站在浩瀚无垠的乳海中。
说站其实并不恰当,实际上,他的形体宏大,每个感官都和海洋融为了一体。他注视着海岸上陷入喧嚣的天神和阿修罗,看着他们拿起盐块互相抛掷。
在他的眼中,他们的行为既不令人伤感,也不令他觉得好笑。
就好像人观看蚂蚁的战争毫无感觉。
他能感觉到,他的另外两个同伴也在观看这情景。一个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那种疲乏感无奈地注视着这场争执;另一个则十分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他好奇地观看两边的人马互相砍伐,心里也和他一样对他们全然缺乏同情,但却还在想着是不是要伸出指头拨弄一下这混乱的蚂蚁行列。
他倍感无聊,于是把意识从两个同伴那里拉开,回到海边。争执已经变成了血腥的战斗。如果他自海洋中迈出一步,那么他们都会被他踩成碎末。他思考着为什么自己没有这么做。
很快他就察觉到了原因所在。
一个细微的声音,几乎是声啜泣,充满了害怕,从那些粗鲁的喊叫和杀戮声的背景中分离出来。
虽然很细小、很幼嫩,但那是生命的证明。
他觉得奇怪,张开天眼四处查找。然后,他发现那声细小的、惊恐的啜泣来自在混乱中惊恐万状躲到一边的医神……
手中的金瓶里。
商底耶。
风沙依旧在迅猛地刮着。被乌沙纳斯的法术囚禁的雄狮依旧在不屈不挠地和看不见的屏障斗争。
双马童呻吟着爬上沙丘。他们身上都受了伤,血迹斑斑。他们看着那头雄狮,又对视了一眼。然后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划拉着沙子,彼此低声说着话,虽然这话不时被呻吟和抽泣打断。
无声无息地,屏障消失了。雄狮跃了出来,抖抖鬃毛,然后仰天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这是什么恶劣的玩笑?”湿婆说。
“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吗?”毗湿努说,“甘露原本就是产生生命的神物。这种奇迹自己产生了意识,产生了生命,很奇怪吗?”
他伸出手,指着湿婆的脖子。“……尤其是对你来说。”
湿婆脖颈处白皙的皮肤下隐隐浮出了一层森森蓝色,随即又隐没了。湿婆皱起眉头,按住自己喉部。
“原来如此。”他说。
“只不过她运气好,不像她的胞亲在成型前就被人强行纳入体内被永远压制罢了。”毗湿努说,转头看向拉克什米。
“即使她自己具有了生命,那又是谁给予她现在的身份和身体的?”湿婆注视着毗湿努,“天神和阿修罗都在大张旗鼓地寻找她,她却以海洋的养女的身份在他们眼皮底下安全地生活了这么多年。是谁想出这么大胆的招数来的?”
“你好罗嗦。”毗湿努突然变得大大不耐烦起来,“赶快取了甘露走吧。”
湿婆歪了歪头。
“好啊。”他说,“不过你告诉我该怎么取?让我把她整个人搬走吗?”
毗湿努回头看着湿婆,脸上头一回出现了极其明显的怒色。
“你是明知故问还是想要惹火我?”他说。
湿婆觉得毗湿努的表情好玩极了。也许是心情恶劣的缘故,他现在特别高兴看到毗湿努这个样子。
“你看起来好像一头豪猪。”他评价说,然后看着毗湿努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我是真的不知道。”
毗湿努转过了头。他停顿了片刻,近乎咬牙切齿地、慢慢地说:“‘她的嘴唇殷红如珊瑚,甜似蜜糖,携带造物主的无穷恩赐’。……”
湿婆瞪了毗湿努片刻。“我得要吻她?”他说。
“不说出来你会死吗!!”毗湿努怒吼道,少年的音调里掺上了一丝人狮怒吼的回响,连在空中盘旋的迦楼罗都吓了一跳。
湿婆意外地发现,原来他心情还可以更好的。
“但我不介意啊。”他说,高兴地看到毗湿努浑身肌肤都透出了明亮的蓝色,那是守护神发怒的唯一征兆。
“再说一个字,”毗湿努咬牙切齿地说,“湿婆,我就让你后悔自己具有感觉。”
湿婆真的要笑出来了。
“那我吻了,”他说,“你要回避吗?”
毗湿努一拳就向湿婆脸上打去。
湿婆躲闪开来,肩膀在空间里引发波纹般的震荡,而毗湿努的怒火更甚,从他所在的位置,极度的寒冷升腾起来,转瞬间形成一面严寒形成的山脉,朝湿婆压来,而湿婆举起手来抵挡,千个太阳般的炽热朝毗湿努迎面扑去,两个人的力量碰撞在一起,在所有的世界、时间和空间里都形成一条比一根头发的几万分之一还细小的极细极细的裂纹,将无数的事物切成了两段,岩石、大地、正在奔腾的河流、有生命的肉体、风和光线——虽然它们随即又因为距离太近而再度黏合到一起。
迦楼罗大喊了一声:“两位世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