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你应该去问天帝,不是吗?”他轻声笑着说。“我为什么要内疚。是啊,我的确把车放在他眼皮底下了,但我并没有附耳在天帝身边,让他去攻击所有带着伯利标志的车辆,哪怕那只是女眷的车辆。这本来就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情——遭遇从来不曾面对的惨败,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到了尽头,便朝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攻击以发泄自己的怒气。”
陀湿多看了一眼苏摩。
“我为他感到惋惜。”他低声说。
“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乌沙纳斯说,“他一辈子都在摇摆不定,非得要有人在背后推一把才肯作出决定。现在好了,他人生的目标已然出现,接下来的日子他会为此奋斗不休,我想对于他或者伯利陛下来说都是好事。”
“你是说他会发狂地去攻击天帝。”
“是啊,至死方休吧。”乌沙纳斯说,耸了耸肩,“总比让伯利陛下亲自去和困兽犹斗的因陀罗单挑好。”
他开始朝外走,陀湿多跟着他。
“你究竟想要什么?”陀湿多忍不住问,苍老的面容里挤出了更多的皱褶。
“我想要给伯利陛下一个好名声。”乌沙纳斯说,“让他可以顺理成章地登上天帝的宝座。”
“这是什么意思?”
“杀了因陀罗,也许伐楼那就会继承天帝王座,我猜那老家伙就是这么计划的——你看他实力根本没有受损,对吧?就算不是他,也有其他人,管他的呢。”乌沙纳斯说,“一个接一个地来,怎么讨伐得完?我想的是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我不明白。”
“彻底摧毁众神的天国。”乌沙纳斯说,转身看着陀湿多,“这也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陀湿多看着乌沙纳斯。
“是。”最后他说。
“那就跟着我吧。”乌沙纳斯又转头继续朝前走。“我一辈子也无法成为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我知道我无法光明正大地成为领导者,我不知道如何受人爱戴……就像从前的因陀罗和现在的伯利。但这无所谓。我喜欢幕后的工作。乐趣更多,不需担负责任,也不受限制。伯利要向前进,我便为他扫清道路。谴责、欢呼或颂歌,都随他去吧。我不在乎。扫清道路的过程我已经很享受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讥讽。
“因陀罗本也有这样的机会,如果他还剩下一点雄心壮志,我本可让他成为世界永恒的主宰者……是他自己放弃了。”
他们站住了脚步。摩耶在前方等着他们。空地上画出了巨大的阵型,法术构成的线条在自己扭曲、抽动着,犹如纠缠的群蛇,阿修罗的建筑师现在毫无血色,就像被抽干了一样。
“我发誓,”他看到走过来的乌沙纳斯时说,“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
乌沙纳斯无所谓地笑了笑。“行啊。”他说。
等候在旁边的士兵解开一个袋子,里面滚落出一个人,这人被布层层蒙住身形,模样纤细。
乌沙纳斯把那个人搀扶起来,亮出了自己手中那颗玫瑰色的砂砾。
“好啦,”他说,“我们出发吧。”
那人抬起脸来。
……面纱上露出的是一双黝黑、深邃的、难以见底的眼睛。
萨蒂在西塔琴上试着奏出了一段旋律,努力将它记下来。说实在的,她并没有什么出众的音乐天分,要让她依照严格的格式和规律来谱出颂歌,实在有点为难。但是这至少让她感到有事可做。
她在心中默想着朝霞在天边出现、彩云漫天的景象,默想着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绝色女子。她生平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一个是舍衍蒂,一个是塔拉,于是她把她们的面孔揉合在起来去幻想乌莎斯当年的美貌,在西塔琴上奏出了一段旋律。
然而这么做的时候,萨蒂低头注视着自己在琴弦上的手,发现自己在想着的是那一天湿婆的手拨动琴弦的样子。
她收回了手。
萨蒂提着琴走出了绿洲,看到双马童坐在不远处,他们吵吵嚷嚷,正在用手指在砂砾上画着什么形状。她朝他们走过去。
你们帮我听听看,这一段怎么样?她这么无声地用手势表达着,在他们面前坐下来,演奏刚刚构想出来的片段。
双马童听完了,朝彼此做了一个鬼脸。
“可怕,”其中一个嚷嚷,
“好可怕!”另一个接口。
他们跳起来跑开,萨蒂追在他们身后跑了一阵。到底怎样啊?她有些气急地挥动着手,可是双马童根本不顾及她,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跑远了。萨蒂沮丧地停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整个世界都震动起来,萨蒂没站稳,跌了一跤,沙子涌进她的口鼻。她咳嗽了好几下,爬起来,抬头看向天空,心想着是不是湿婆回来了。
但没有任何他出现的迹象。一阵震动之后,这个世界突然又平静下来了,赤红色沙漠上依旧不停地刮着夹带砂砾的风。
萨蒂独自站着,她突然感到非常寂寞。
这是真的寂寞。没人能听懂她的话语。无人能聆听她的心声。唯一那个可以读懂她心的人并不在这里,也不知道何时会回来。
在此之前,她到底要和孤寂的乌莎斯和疯疯癫癫的双马童在一起消磨多长时间呢。
她想回去,她真的好想回去。
但是她不是单纯地想回天界,不是想回家里。她只是想回到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里去。每天夜晚,和父亲与塔拉一起围坐在火边,聆听夜虫轻鸣。
但萨蒂明白。
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心底涌出一段旋律。
不是关于幻想出来的朝霞美景,哪一张无比美丽的面孔,只是想回而难以回去的心情。
她在砂风里坐下来,抱紧了西塔琴。她闭着眼睛,不管呼啸的砂风吹进她的短发和纱丽中,等待着那段旋律自然地生长。就像在心里扎根的花朵,她耐心地等待着它发芽、开花、结果。
然后远远地,她突然听到双马童的尖叫。
萨蒂一惊,站了起来。西塔琴变回了蛇,凉凉地缠绕在她手腕上。
发生什么事情了?她想着,那好像是乌莎斯的房子的方向。
她朝那边走去。今日的风沙似乎特别猖獗,连她的睫毛上都落满尘土,走起来分外艰辛。远远地,她看见乌莎斯站在自己小屋门外,一如既往,抬头注视着天空。
她挥着手向乌莎斯打了招呼。乌莎斯回头看她,身段依旧散发出矜持的味道。
“进来坐吧。”她说。
萨蒂捡起了沙盘。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写着,刚刚好像地震了。
“地震是这里常有的事情。”乌莎斯说,“这里离舍沙太近了,那大爬虫稍微一动,这里就震动不休。”
是吗?萨蒂困惑地想,那为什么我到这里来这么长时间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呢?
而且我听见双马童在尖叫。她又写。
乌莎斯笑了笑。“你大概听错了。”她说,然后突然注视着萨蒂的衣服。“你把我的衣服弄脏了。”她冷冷地说。
萨蒂低下头才惊觉自己在沙漠里待的时间太久,砂都钻进那件绚丽的纱丽里去了。对不起,她急急忙忙写到,我刚刚想出了一段旋律。我想弹出来给你听听,好么?
乌莎斯还是冷冷地看着她。
“你已经试过好多回了。”她说,“不仅毫无作用,而且还摧残我的听觉。”
萨蒂很失望。你试试听听看?她说,小蛇在她手腕上丝丝吐着蛇信。这一次也许不同。
“我看还是算了吧。”乌莎斯说着,站了起来,走到窗边。
萨蒂注视着她的背影,心里感到疑惑。这些日子的相处,本来已经让乌莎斯对待她的态度柔和了不少,今天却不同,乌莎斯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矜持而冰冷。
不管如何,她轻轻抚摸了一下小蛇,让它变回西塔琴的样子,她盘腿坐好,开始演奏那段刚刚从心里浮现的旋律。
只听了两三个音节乌莎斯就开口了。她依旧背对着萨蒂。
“这不是颂歌。”她说,“这是什么玩意儿?”
不是颂歌。只是一首悲伤的歌。
萨蒂演奏着。她突然有点明白了。
第一次双马童听着她的琴声嚎啕哭喊的时候,她就是这么演奏的。
不是编制,不是技巧,只是让心里的情感自然流淌出来而已。
我是多么多么地想回去。
可是我也比任何人都明白,我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乌莎斯,这也是你的心情。
对吗?
萨蒂就这么弹奏着,她看着乌莎斯突然伸手扶住了窗边。
昔日的女神身体在微微颤抖着。
是的,这不是颂歌。已经失去的东西再也没办法回来,美梦和回忆都成了痴心妄想。
如果非要说这是颂歌,那也不是献给最美丽的女神的。
只是献给被遗弃的女人。
忽然之间,乌莎斯伴随着萨蒂的琴声吟唱起来。萨蒂第一次听到她的歌声。她的嗓音在千百年的沙尘中被洗得黯淡沙哑了,可是还是很美。她举起双手朝天空唱着,那是萨蒂根本无从了解的古老的语言。她听不懂,可是她感受到了那其中的情感,强烈而哀伤,与她用旋律所表达出来的……一模一样。
奇迹出现了。
随着乌莎斯的吟唱,漆黑的天幕露出了一抹淡淡的艳色。
那不是平日天空赤裸裸的红色,那是娇羞的、室女般的玫瑰色。它镶嵌着金红的边,从黑沉的云彩中透出来,是那么可爱、那么清新。
一点点地,天空的黑暗朝后退去,霞光露了出来。
朝霞头一次出现在这个狭小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