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乘看了他一眼。“抱歉……你不喜欢的话,我就不说了。”她轻声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战打得怎么样了呢?”天乘最后问。
“我……我不知道。”云发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他们逃走的时候,天界的军队看起来完全丧失了斗志。就算云发再不懂军事,也知道一定大事不妙。
“我想我们肯定赢了。”天乘说,“父亲很厉害。伯利陛下也是。你见过伯利陛下,对吧?”
云发点点头。那个红黑胡须貌不惊人的汉子,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但是……”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打仗。”
“为了夺回天界,这又有什么难懂的。”天乘撅嘴,“是你们天神霸占了天界,所以我们非要讨回来不可。”
“可是你们明明在地界也生活得很好啊!”云发说。
天乘白了他一眼。
“傻瓜。”她轻声说,“又不是在不见天日的地方长大的,你怎么会明白……”
云发再度感到尴尬起来,他意识到他们两个在这种事情上一定会产生许多争论,尤其是,将来他们会在一起生活很长时间的话。
在一起生活很长时间……
云发突然脸红了,他跳了起来。“我……我们差不多动身吧。”他说,“我……我先去装满水。”
他走到天乘的上游,小心翼翼蹲在溪水边的石头上去装满水,谁知石头上长满青苔,他一个不小心就滑进了水里。云发大吃一惊,手脚胡乱挥动,挣扎了几下就尴尬地站了起来,水还不到他腰间。
天乘大笑起来,她指着云发笑得喘不过气,矮下身去掬起一捧水就朝云发身上泼去。云发急忙闪避,结果差点再次摔倒,他满脸通红,也掬起就朝天乘泼去。天乘边笑边躲,最后两个人都玩得浑身湿透。在这一瞬间,他们真的忘记了彼此的身份,天神或阿修罗,战争和平,一切都被抛在了脑后。
直到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游戏。
“……天乘小姐?”有人在他们身后问,“是天乘小姐吗?”
在玩水的一对年轻人大吃一惊。他们转过身去,发现自己面对着一小队队列整齐、全副武装的士兵。
天乘和云发玩得太开心了,以至于他们完全忘了留神背后的马蹄声。
“你……你们认错人了。”天乘紧张地说,她的手伸向腰间,一摸之下才想起她的刀早就被俘虏时收缴了。她咬了咬下嘴唇。
领头的士兵疑惑地打量了她一下,“……我想应该是没找错人?”他说,“天乘小姐,我是受乌沙纳斯大人的命令,来接你回去的。”
“父亲?”天乘说,一张口便捂住了自己的嘴。士兵头领露出了微笑。“看来的确是您。”他说。
天乘沮丧地放下了手。“父亲怎么会派人来找我?”她说。
“他说您的任务可以终结了。”士兵头领礼貌地说,“请跟我们一起回去吧。”他伸出了手,温文有礼地将天乘从溪水里拉了上来,稍微挥挥手,身后的士兵便赶上来,把崭新的衣物盖在了天乘身上。
天乘张大了嘴巴。“可是……”她说。
“您父亲真的很担心您的安危,他给我们的命令就是尽快带您回去。”士兵头领耐心地说,“而且,您的母亲死了。”
天乘睁大了双眼。云发也睁大了眼睛。
“什么……”
“所以请您赶快出发吧。”头领说,身后的士兵牵了一匹马过来。
天乘回头看着云发。她在发抖。
云发的嘴微微颤动了一下。
“你……你去吧。”他最后勉强地笑了起来,“这个时候,你父亲……一定很想见你。”
“云发,”天乘说。
“我没关系的。”云发还在竭尽所能地微笑。
泪水从天乘的眼里流了下来。她努力眨眨眼睛,转身上了马。“那……我先要走了。”她回头轻声说。
“嗯。”云发说,心里祈祷他们赶快离开,因为他觉得自己脸上的笑正在吸走他身体里所有东西。
剩下的只有空洞。
和恐惧。
天乘转头看向头领。“我们走吧。”她说。
她也很想快点离开。因为她看着云发的表情,就觉得自己又要哭了。
头领点了点头。“命令里还有一项。”他说。他走到了马边,拿下自己的武器,转过身朝呆立在水中的年青婆罗门走过去,然后举起手中的长矛洞穿了云发的心脏。
塔拉独自坐在黑暗中,有双手从背后伸过来,环抱住了她。
“苏摩?”她轻声问。
“是我,”月神回答。
塔拉稍微停顿了一下。“你身上有血腥味……”她低声说。“你刚刚从战场上回来吗?”
“……是的。”
“发生什么事情了,苏摩?”她问,“你好像不太开心。”
苏摩沉默了一会。“没什么,塔拉。”
塔拉闭上了眼睛,“我快死了,对吗?”
“……别胡说。”
“别对我撒谎……”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苏摩的脸庞。“……从前虽然看不见,但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整个世界的存在,可是现在,我发现记忆里也是一片黑暗了……苏摩,我都已经无法想起你的样子了。”
苏摩把塔拉抱得更紧了一些。“塔拉。”他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塔拉转过身去,扬起头来,苏摩俯下身吻她,塔拉投入地回应着。
“假使明天我就死去,也没有遗憾了。”最后她低声说。
“塔拉,”苏摩温柔地说,“你不能再陪我继续留在战场上了。我已经向伯利王请求,他会派人护送你去都城。你在那里静静修养。”
塔拉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
“你觉得这样比较好吗?”她问。
“是的。”
塔拉轻轻笑了笑。“我明白了。那你呢?”
苏摩又沉默了一会。“我还要跟随伯利左右。”
塔拉握住了苏摩的手。她感受着那只手的温度和力度。
“那么……”她说。“我就在那里等着你。”
她伸出手,抱住了苏摩的颈背。
“在那之前,再抱我一次吧。”她轻声说,“让我记得你,也让你记得我,完完全全地……”
……
最终他们分开了。
苏摩再次低头吻塔拉,他抚着她的头发,这个吻又深又绵长。苏摩离开塔拉嘴唇时,她睁开了眼,“你喂给我什么?”她轻声说。
“药。”苏摩说,“能让你安心入眠的药。”
塔拉伸出手,摸索着苏摩的胳膊,却没有力气,软软垂了下来。“你想要做什么……”她微弱地问。
苏摩笑了笑,再次轻吻她的嘴唇。
“做个好梦吧。”他低声说,“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真的这么觉得么?”塔拉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个困倦的,悲伤的笑意。“……傻子……”
她的眼睛阖上了。苏摩注视着怀里的女子。他贪婪地看她,用目光描摹、勾勒、吞噬她,就像很久以前她注视自己的光辉那样看她。
犹如饮你的光芒为食……
然后,他站起身穿好衣服出去了,把塔拉留在黑暗之中。
陀湿多站在外面等着他。
“她已经入睡了。”苏摩说,“我们开始吧。”
萨蒂抱着西塔琴醒来。透过头顶的棕榈树阔大的叶片,她看见黑色的天空笼盖头顶。绿洲之外,风沙仍在呼啸,她听见远远的乌莎斯正在大声呼喊。几天来,乌莎斯一直试图在黎明将至时再现朝霞,但并没有成功。尽管这样,她还是每天都站在天空之下这么念诵着古老的语言,举手向天,直到被风沙吹哑的声音彻底干涸在沉默里为止。
萨蒂抱着琴走到绿洲边,双马童一边一个坐在附近,也呆呆地望着乌莎斯所在的方向。他们听到脚步声,朝萨蒂转过身来。
“黑姑娘来了。”
“黑姑娘醒了。”
“弹琴给我们听?”
“给我们听?”
他们这么嘟囔着,其中一个朝萨蒂伸出了手掌,那上面放着不知什么动物的角做的拨子。
谢谢,萨蒂无声地说,收下了这个礼物,走过去坐在了他们中间。乌莎斯的呼叫声依旧远远传来。
萨蒂拨了几下琴弦,又停下来。她转头看向双胞胎。他们也鼓着眼睛看着她。她指向乌莎斯的方向。
双马童看看那个方向,又看看萨蒂。
“办不到,”一个说,
“她没法办到。”另一个说。
“她想要把朝霞带回来。”
“她想要把自己的脸要回来。”
“可是没人唱歌给她听。”
“她办不到。”
“无论如何办不到。”
萨蒂皱起眉,指了指双胞胎。
你们呢?你们可不可以帮她?她用眼神和手势问着。
双马童似乎大为惊恐,彼此看着。
“不可能是我们。”
“不可能是我们。”他们说。
萨蒂歪着头看着他们。为什么?
“我们的嗓子无法歌唱。”双马童悲鸣着,
“我们和她一样。”
“我们的记忆已经被打碎。”
“即便有思想也无法传达,”
“旧的诗歌已经被剥夺,”
“新的言辞也无法从我们这里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