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沙纳斯嘴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这倒是我最不担心的,”他轻声说,“好了,摩耶。……如果你没胆子替我治疗,那就赶快帮我叫个大夫来吧……”
这句话的尾音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空气中。乌沙纳斯头轻轻偏向一边,晕了过去。摩耶看着他,又抬头看向周围。
这地方真的完全被毁了。不仅仅是湿婆的威力,乌沙纳斯要求他协助加在这土地上的法术已经被彻底扭曲。尽管现在保持正常,但是过不了多长时间,这里就会被自身的重量压垮、粉碎,然后成为从这个世界上陷落的虚无之洞。
他又低头看向乌沙纳斯。有一瞬间,他想着如果乌沙纳斯就此死去,是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更好一些。
但这念头一闪而过。
摩耶发现乌沙纳斯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那双浅色的眸子正在冷冷地盯着自己。
摩耶倒退了两步,冷汗浸透了他的衣服。
乌沙纳斯再次合上了双眼,这一次他才似乎是真的完全失去知觉。而摩耶几乎站不住了。一只树叶做成的鸟跳上他的肩膀,“快叫医生过来,”他说,那只鸟拍拍绿色的翅膀,飞上了天空。
三
带着血腥气的清晨薄雾笼罩在昨夜的战场上。
苏摩跳下了羚羊,在地上走着。
举目所及,到处都是死者。被割下的头颅,砍下的手臂,滚在血色的泥泞里,苏摩并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因此并没有觉得特别恶心。这很像是收获季节还无人采摘的果实烂在土地里的场景。
“换了死神来收割生命。”他想着。
食尸的鸟已经在战场上空盘旋,发出尖利的叫声。被留下来打扫战场的士兵们三三两两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他们正在用马或象拖开拦在路上的战车残骸。远处还有一头尚未完全死去的战象,倒在地上发出凄惨的号叫。
苏摩觉得地面有些软,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这里原来并没有深红褐的土地……他茫然地想着,在下一个瞬间差点绊倒在地上的尸体上。
苏摩看着那具尸体。它的面孔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但他注意到了覆盖在它身上的那面破烂的旗帜。
闪电的图案围绕着雷杵。
这是天界的军队。
死去的是天界的士兵。
这里死掉的人,全都是苏摩曾经携手战斗过的人。他称之为兄弟的人。他与之一起策马奔驰的人。
他在浅红色的薄雾里站着,没注意到血色已经爬上了他白色的天衣。
远处有个极高的、带点驼背的身影在慢慢移动。苏摩看了那个影子很久,走了过去。那果然是陀湿多。老匠人将自己包裹在深褐色的长袍里,正慢慢从地上拾捡着什么。
“大匠,”苏摩说。
陀湿多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你没有参加昨晚的战斗。”他说。
“没有。”苏摩说。我不愿意去砍杀曾是我同伴的人——他本来想这么说,话到了嘴边却消失了。
那不是不愿意,只是害怕罢了。
害怕看到昔日战友眼里的愤怒和轻蔑。
伯利知道这一点。
“这是什么?”隔了一会,苏摩又问。他看到陀湿多从地上捡起来的都是一块块金色的碎片。即便只是些碎片,也散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苏摩突然打了个寒噤,他意识到自己非常熟悉这光芒。
陀湿多又看了他一眼。
“苏利耶。”他说。“太阳光的碎片。”
“他死了?”苏摩问。
“没有。不过受了很重的伤。他无法再保持自己的形体,回天海之上去了。我想他大概很长时间都无法在护世天王天界之下的世界出现了。”
“……是吗。”
“因陀罗和阿耆尼也受伤了。不过没有这么重。他们带着还没被打散的军队逃走了。”陀湿多。“我听说因陀罗一路都在大声咒骂你。”
苏摩露出了一个苦笑。
“啊,”他说,“那……你在做什么呢?”
陀湿多把捡来的太阳碎片仔细地收起来。“很好的材料。也许可以用来锻造利器或法宝。”他说。“从前还在天界的时候,我向苏利耶讨要过,他没有给我。”
远处发出尖利的象吼声。陀湿多和苏摩都抬起头,看到士兵正在把长矛扎进那头垂死的战象身体里,让它解脱。那庞然大物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陀湿多……”苏摩看着尸横遍野的战场说,“你的儿子被杀,我知道你很悲伤。你是因此而彻底抛弃天界吗?”
陀湿多默不作声,他弯下腰把陷进血污里的太阳光碎片拿出来,小心地擦干净,放进了自己的衣服里。苏摩以为他不再会说话了,正想转身离开,陀湿多突然又开口了。
“……我,”他说,“从前就很不擅长言辞。我为天帝建造宫殿。为永寿城建筑四象之门。技艺用不着太多的语言,只要埋头干活就足矣。我的话都在家中对我妻子说尽了。她是个聒噪的阿修罗女人,总是与我争吵。那时候学着因陀罗娶舍质的样子,很多人都娶了阿修罗女人为妻。也有女人嫁到阿修罗家族去的。然后那一天……”
他直起了身。“甘露浮出乳海、天神和阿修罗开战的那一天,我儿子出门去了。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他们正要把我老婆吊死。他们对我说,非常感激我为他们建造房屋,修理篱笆,制作家具和装饰雕像。所以他们决定,不追究我娶阿修罗为妻的罪过,并且还要帮助我除去藏在我家里的害虫。我老婆平时意见和牢骚是那么多,可是他们把她拉上房梁的时候,她却一句话都没说。她只是这么看着我。看着我。我也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的光亮一点点熄灭。”
苏摩沉默了。
“我很抱歉。”他低声说。
陀湿多却恍若未闻。“我听说,后来逃到地界的阿修罗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也是将自己出身天神家族的妻子架上柴堆割掉舌头,活活烧死。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儿子的时候,他说他绝不会背叛自己心中的正法。可他还是一个傻孩子。成为这一边或是那一边,只是调换了位置,并不存在什么背叛正法的事情,因为所谓正法那东西……原本就不存在。”
苏摩低下了头。他发现自己正好踩在一块有天界标志的盾牌上,轻轻让开了脚。
“……我不这么认为。”他说。
陀湿多转过头。“那么你就要看着这一切。”他说着,伸出手指,指着堆积成山的尸首,和在他们脚底流淌的血河。“将来,一次又一次。”
“……我也有其他的选择。”苏摩轻声说。他迎上了陀湿多的目光。
“作为一个武士……”他说,“我的眼睛本不应当看自己背叛的结果。”
陀湿多注视着苏摩。
“……大匠,如果从前,我在天界所有的诸神里,至少并没有比其他人更加恶意、冷淡地对待你或你的家人……”苏摩说着,合十朝陀湿多深深弯下腰去。“……那么,请帮我一个忙。”
为了避开追兵,云发和天乘在半路上扔下了马。他们徒步在森林里走了很长时间,直到感到疲累不堪才停住了脚步。横在他们面前是条流淌在森林中的小溪。溪水不宽。云发看了一眼天乘。
“要趟过去吗?”
“嗯,”天乘点了点头,“这样如果有狗的话,他们也追踪不到我们了。”
“你等等,”他说,“我……我去试试水的深浅。”
天乘想了想。“要不我们先休息休息?”她说。
云发愣了愣。“可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天乘就轻松地跳上了溪流边的岩石,坐了下来,把脚浸泡到了溪水里。她回头朝云发招手。
“很舒服,你也过来吧!”她说。
云发慢慢走到了天乘旁边,也坐了下来。他看着周围的树木。
“这里……”他轻声说,“很像我长大的净修林。道院附近,也有一条这样的小溪。每天早上和傍晚,我都会到水边打水。时间长了,石头上也留下了足印。”
天乘歪着头看着他。“净修林?”她问,“我以为你是在天界长大的。”
云发摇了摇头。“不是。我还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很忙,没有时间照看我,就把我送到极欲仙人的净修林里,让我当他的徒弟。”
“是吗……”天乘说,“你父亲真差劲。”
云发张了张嘴,似乎想要为祭主辩护,却没说出口。
“极欲仙人待我就像待儿子。”他最后只是这么说,“他是个很好的老师。”
天乘垂下了头,最后长长叹了口气。“其实我也差不多。”她说。“父亲不是常有时间和我在一起。不过我父亲待我很好。我的武艺都是他教的。啊,对了。我父亲似乎也很讨厌你父亲?”
云发点点头。他依稀听说过,当年他们的父辈原本感情很好,后来因为嫉妒祭主登上天界祭司的宝座,乌沙纳斯才背叛天界投奔阿修罗的。
“有时父亲会说,祭主真是个笨蛋什么什么的。他就是不想和这种傻瓜称兄道弟,才离开天界的。”天乘说。
云发觉得很尴尬。“天乘。”他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