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在这里是禁忌。”男人说，“如果我说出口或是写出来，三大神中任何一个都会立即察觉我的存在。”

“你……你是一个阿修罗！”萨蒂惊讶得嘴都张大了。

“不尽然。虽然我是阿修罗那一方的人，但我原本的出身和你差不多。”

萨蒂眨了眨眼。“什么？”

男人笑了笑。“我是个天界的叛徒，小姑娘。一个臭名昭著的大叛徒。”

萨蒂睁大了眼睛。她只听说过从前天神的祭司万相的母亲是阿修罗，因此他本人也私下与阿修罗窜通，后来他失踪了，天帝只好让木星之主祭主担任祭司的职务。

“你是万相吗？”她问。

男人笑了。“不是。当然不是。幸好不是。”

萨蒂更加吃惊，除了万相之外，竟然还会有人背叛众神投奔到阿修罗那边去吗？

“难道舍衍蒂当初也跑到阿修罗那里去了吗？”她问。

“不。……”男人说。“那个时候我正在修持苦行……以烟为呼吸，非常艰苦的苦行。她来到我身边，全心全意的侍奉我。后来我获得了想要的果报，就问她想要什么，我知道她是天帝的公主，却像女仆一样伺候我了九年。她说她只求能和我过一年平凡夫妻的生活。我答应了她，我们隐居起来，过了一年平凡的生活。”

“然后，一年之期一到，你就离开她，把她抛弃了？”萨蒂说。

男人没说话。

“这故事怎么和我从前听到的不一样？”萨蒂皱起了眉头。

“你听说过什么？”

“你其实是在骗人吧？”

男人笑了笑。“你不可能知道真相，小姑娘。”

他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凝望着舍衍蒂。“她比以往更美了。”

“但她快要死了。”萨蒂说。

“我知道，”男人说。他发出一声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是来带走她吗？”萨蒂说。

男人有点惊讶地看向她。“带走她？我带不走她的。”

“那你想做什么？”

“听着，达刹的女儿，我想要你帮我一个忙。”

“很快就会有人来送水了。”萨蒂撒谎说，“到时候他们发现房门打不开，就会去找我父亲的。你不是我父亲的对手，是吧？”

男人又笑了。“三界里都没几个人是你父亲的对手。不过不会有人来送水。因为一直只有你在照顾她，不是吗？”

萨蒂的脸白了。

“我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情，”男人说，“很简单的事情。”

“……是什么？”

“我要你去她的梦中。我曾经放了一件东西在那里。你能不能帮我去取出来？”

萨蒂眨了眨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男人。“放在梦里？！”

“没错。一朵天帝御苑如意宝树上的花。她是嗅着那花香长大的。有一天，她说我不可能给她梦里想之物，我就偷了树上的花放在她梦里。我想等着她梦见那朵花，然后就拿出来给她，这样就证明我能给了她梦想里的东西。”

“你这是耍赖嘛。”萨蒂说，声音却不由自主软了下来。

“可是我们两个没等到那天。”男人轻声说。“现在我想要把它拿出来。”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取出来？”萨蒂说，“非要让我去？”

男人笑了。“她恨我。她的心排斥我，所以我不可能进入她的梦境里。我猜你从来没有留意过她喃喃自语的时候都在说什么吧？”

萨蒂摇摇头，觉得有点惭愧。她的确从来没有注意过舍衍蒂的自言自语。

“她一直在不停的诅咒我。”男人说。“咒我去死。”

萨蒂战抖了一下。

“但她完全有理由恨你嘛。”她最后低声说。

“所以这事情必须由他人来做。你既然是仙人的女儿，天生就有资格。”男人说。

“要是我不愿意呢？”

“你看，”男人口气柔和地说，“我有许多手段来说服你。但在舍衍蒂面前动刀子会是最后的选择。你照顾她那么长时间，那么就帮她到底吧。如果她临死能够嗅到从小就习惯了的芳香，也许会觉得安慰一点，回想起她的少女时代……那个时候她还没有遇到我，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公主，还在梦想以后过上安逸的生活。我也知道自己不能给她幸福。至少这件事情，我能为她……”

“你才不是为了她，”萨蒂说，“舍衍蒂什么都想不起来，哪里感觉得到什么安慰。你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少点良心不安罢了。我觉得你很卑鄙。”

男人目不转睛地望了她一会，萨蒂觉得他嘴角缀着的那点笑意开始有点可怕起来。惊慌和恐惧从她的胸口一路漫到额头。

但下一个刹那，男人却笑出来了。

虽然笑得有点失落。

“你说得真对。”他说。“我无话可说。”

从他跳进窗口以来，萨蒂第一次觉得这个浑身仿佛都在闪烁光辉的男人其实平凡无奇，毫不耀眼。

她垂下头，收回了视线。“如果我去，会很危险吗？”

男人有点吃惊的看着她。“不……只要照我说的做，就不危险。而且你很快就可以回来。……你愿意去吗？”

萨蒂默不作声，看了一眼躺在卧榻上的舍衍蒂。

当檀文陀梨宣判舍衍蒂死期的时候，她觉得心被重击了一下，仿佛窃贼在夜里行走，抬头看到一盏明亮灯光。

——如果没有舍衍蒂就好了。尽管从未明白说出，但她心里的确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如果没有舍衍蒂，她就可以自由自在玩耍，如果没有舍衍蒂，她的玩伴就不会排斥她。

她是真实之女。凡是她说出口的事情必然实现。因此，是她藏在心里的怨愤令舍衍蒂衰竭的。

是她的愿望，一天天累积起来，缓慢地谋杀了舍衍蒂。

萨蒂明白这很荒唐，但知道舍衍蒂即将死去时，她就是没法不这么想。

舍衍蒂的死期越是逼近，萨蒂就越多的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疯公主那双笼罩在自己头上温暖柔软的手，每天早上映照在镜子里那个满足的美丽笑容。

这种感受找不到出口。她无论如何不想背着它过一辈子。

“我去。”萨蒂说，

男人注视着她，目光变得严肃起来。

“我无以回报，唯有感激。”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萨蒂。”萨蒂说。

“摩诃摩耶，宇宙之母。达刹给你了一个奇异的名字。”他说，露出了微笑。“你真是个善良的姑娘。”

萨蒂又看了一眼舍衍蒂，转过了脸。

“……我才不是。”

三、

萨蒂站在舍衍蒂的梦中。

薄薄的雾粘在她皮肤上，又湿又冷。她睁大了眼睛，举目所见却只是一片黑暗。

“看看你的手上，小姑娘。”男人的声音远远地飘来，又像是贴在耳边。

萨蒂的手中拿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她把油灯举到自己面前，微弱燃烧的金色火焰洗干净了蒙在她眼前的黑幕，现在她看清楚了：她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原野上。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山，没有草，天空是黑灰色的，压在遥远的、毫无起伏的平坦地平线上。光线既不像白天，又不像夜晚，景物仿佛沉没在昏暗的水中含糊不清。

“这是什么？”萨蒂说，“这就是舍衍蒂的梦吗？”

男人说：“我想是的。”

萨蒂朝四周望着。她不知道，究竟是舍衍蒂的梦就是这样，还是所有人的梦都是这样，一片荒芜寂静、毫无生机的原野。

她尝试朝前迈步。油灯的光亮模模糊糊照亮她面前的贫瘠土地。死寂笼罩在萨蒂周围。

“我觉得很害怕。”她说。

“没关系。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你举着油灯，一直朝前走，不要回头，也不要向两边看。你应该会嗅到那花朵的芳香。然后你会看到它，长在一棵枯树上，很小，可以别在你头发上，金色的，闪闪发亮。”

萨蒂又朝前走了几步，抬起头来。她真地看到远方隐隐约约有一棵很小的树的影子，中间依稀透出光亮，似有似无的香味传到她鼻子里。

“……我好像看到了。”

“……你把它带回来，记得不要失手弄丢油灯，也不要弄熄它，否则你就会迷路，走不回来了。”

地面似乎很坚硬，布满冰凉硌脚的碎石，但如果萨蒂稍微停下片刻，脚就像会被地面吸进去一样，拔不出来。除了一无所有的虚无和寂静，她还感觉到了冷。阴寒从她衣服的缝隙里钻进去，钻到她头发里，脖子里。她试图走得快些来祛除这种阴寒，但效果不大。

她觉得自己走了很长时间。她的脚开始发痛了，周围越来越冷，但每次她抬起头来努力注视那隐约的树影和金色光亮时，都发现它依旧停留在地平线上，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得更明亮。

在这个荒芜的、没有边际的世界里，没有温暖，没有生息，只有她一个，渺小又孤零零，只有她的影子和油灯的光芒与她作伴，它们都寂静无声。

她停住了脚步。赤裸的脚在衣裙下发着抖。

“对不起，我不去了。”她朝空中呼唤说，“太远了，我到不了那里。请让我从舍衍蒂的梦中出去吧。”

没有回应。天空依旧阴沉单调，厚重的云层一动不动。

萨蒂又呼唤了好几次，但男人依旧没有回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