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如此质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假设以我的名义出书的话,不要说四分之一了,恐怕连五分之一、六分之一都不到吧?
“总之,”我说,“我不打算为钱出卖自己的灵魂。”
“你的意思是不答应啰?”
“当然!”
“噢,”日高露出意外的神色,“我真没想到你会拒绝我。”他那冷冶的语气让我不寒而栗。他脸色一变,眼底透着阴险的光芒,“我本想说不要撕破脸的,不过你没这个共识,我也没有办法。我也不用一直跟你客气了。”说完后,日高从身边的包包里拿出一个方形包裹,放到桌上,“这个我放在这里,等我回去后,你再一个人慢慢看。看得差不多了,记得打电话给我,希望那时你已改变心意了。”
“这是什么?”
“看了就知道了。”日高起身准备离开。
他走了之后,我打开包裹,里面有一卷VHS的录影带。这时候,我还没明了过来,只是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把带子放进录放影机里。
加贺刑警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萤幕上出现的是日高家的庭院。看到画面斜下方所显示的日期,我的心宛若瞬间结冻一般。那天正好是我计划刺杀日高的日子。
终于,一个男的出现在镜头前。他全身黑衣打扮,努力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不过,他的脸却被拍得一清二楚。真该死!那时为何没想到要蒙面呢?
任谁都可以一眼认出,侵入者是一名叫做野野口修的男子。这个愚蠢的男人完全没有意识到摄影机正对着他,蹑手蹑脚地打开面向庭院的窗户,潜入日高的工作室。
录影带只拍到这里,不过,却已足够成为充分的证据。假设我否认杀人未遂好了,那当丨警丨察问我为何要潜入日高家的时候,我要怎么回答呢?
看完录影带后,我精神恍惚了好一阵子。脑海里不断响起,杀人未遂的那晚日高曾经讲过的话:“别忘了,证据不只这个,还有一样教你怎么都抵赖不了。”他说的就是这卷录影带吧。
正当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日高打来的。他好像一直在监视我似的,时机刚刚好。
“看了吗?”他问。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觉得很有趣。
“看了。”我简短地回答。
“是吗?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试着询问最在意的那件事,“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什么?”
“那晚我会……溜进你的房间,所以你事先就把摄影机准备好了?”
听我这么说,电话那头的他噗哧一笑:“你的意思是,我早就料到你会来杀我?那种事我连作梦都想不到呢!”
“可是……”
“该不是,”他不让我说下去,“你自己和谁讲了吧?说你某日某时要来杀我。如果真是这样,难保隔墙有耳,被我不小心听到了也说不定?”
我警觉到日高想要让我说出初美是共犯的事实。不,讲正确一点,他知道绝对无法从我口中套出初美和我的事,于是他假装我已经说了。
见我无话可答,他继续说道:“我会装摄影机的原因,是因为那阵子经常有人到院子搞破坏,我是为了吓阻对方才装的。所以,会拍到那种画面,我连作梦也想不到呢。现在,我已经把摄影机拆了。”
他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不过,现在再说什么都太晚了。
“然后呢?”我说,“你让我看这卷录影带,是要我做什么?”
“这种事还要我讲得这么白,你这不是装傻吗?容我提醒你一句,那卷带子是拷贝的,母带还在我手里。”
“你这样威胁我,就算我勉强答应为你捉刀,也写不出像样的作品。”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摆明了,我已经屈服于他的胁迫。不过,我无力与他对抗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你一定可以做得很好的,我相信你。”日高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对他而言,总算是突破障碍了吧?
“我再跟你联络。”说完后他就挂了电话。
之后的日子,我仿佛行尸走肉般地活着。我不晓得自己今后会怎么样。我照常到学校上班,不过,可以想见的,课上得一蹋糊涂。恐怕连学生都有怨言了吧?我甚至被校长叫去责骂了一顿。
然后,偶然之中,我在书店看到了。某小说杂志一举刊载了日高的小说,是他得奖后的第一部作品。
我以无法控制的颤抖双手迅速翻看那篇小说。这中间我感到一阵晕眩,几乎就要昏倒在书店里。不出所料,这本小说是以我交给日高的第二本作品为蓝图所写成的。
我陷入无比绝望的困境。每天都在想,那个杀人未遂的夜晚,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啊!我思量着,干脆找个地方躲起来算了。不过,我连这样的勇气都没有。就算我远走他乡让日高找不到我,也别想更动户籍,否则就不可能找到像现在一样的教职,那我要以何维生呢?身体瘦弱的我,没有自信可以从事劳动的工作。我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缺乏谋生能力的事实。更何况,我心里惦记着初美。她又怀着怎样的心情,待在日高的身边?一思及此,我就痛彻心扉。
不久,日高得奖后的第一部作品也出了单行本,销售的状况十分不错。每次只要看到它挤进畅销书排行榜,我的心情就很复杂。极度悔恨之中又掺杂了那么一点骄傲。平心而论,倘若以自己的名义出书,确实不可能卖得这么好——这点我不是没有冷静分析过。
这之后又过了几天,某个星期日,日高再度登门造访。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我的屋子,像往常一样,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这是我答应你的。”他边说边将一个信封袋放到桌上。我伸手去取,往里一看,是一叠钞票。有两百万日币,他说。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把卖书的钱拿来给你,按照我们的约定,四分之一。”
我惊讶地瞪着信封里的钞票,摇了摇头:“我说过不出卖灵魂的。”
“你别大惊小怪,只要把它想成是我俩共同合作就行了。这种合作关系现今也不少见,领取报酬是你应得的权利。”
“你现在做的,”我看着日高说道,“就好像把妇女强bao后,再给人家钱一样。”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没有女人被强bao了,还默不吭声,而你倒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日高说的话虽然无情,却让我毫无辩驳的余地。
“总之,这个钱我不能拿。”我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把信封推了回去。
日高只是看着信封,并没有动手收回的意思。他说,那就先放在这里好了。
“老实说,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以后的事。”
“以后的事?”
“讲具体一点,就是接下来的作品。某月刊决定要连载我的小说,我想跟你谈谈,要写些什么东西。”他讲话的语气,好像已经把我定位成他的影子作家了。而我只要稍有不从,他就会马上抬出那卷录影带的事吧。
我坚决地摇头:“你是作家,应该也了解,以我现在的精神状况,根本想不出任何小说的架构。你要求我做的事,不论在身体或精神上而言,都不可能办到。”
不过,他毫不退让,说出了我想都想不到的话。
“现在就要你马上写出来,是强人所难了点。不过,要你把已经完成的故事奉上,应该没那么难吧?”
“我没有已经完成的故事。”
“你别蒙我。你在编小报的时候,不是写过好几则故事吗?”
“啊,那个……”我寻思搪塞的藉口,“那个已经没有了。”
“骗人。”
“是真的,早就处理掉了。”
“不可能,写书的人肯定会在哪里留着自己的作品。如果你硬要说没有,那我只好搜上一搜。不过,我想我没必要翻箱倒柜地找,只要看看书架、抽屉,应该就够了。”于是他站了起来,往隔壁的房间走去。
我慌了,因为正如他所料,练习用的大学笔记就摆在书架上。
“请等一下!”
“你打算老实拿出来了吧?”
“……那个发挥不了什么效用。学生时代写的东西,文笔粗糙、结构松散,根本没办法成为给成人阅读的小说。”
“这由我来判断,反正我又不是要成品,只要是璞玉就行了,我会负责把它琢磨成可卖的商品。《死火》不就是经过我的加工,才成为留名文学史的佳作?”日高自信满满地说道。剽窃别人的创意,竟然还可以如此自夸,这点我怎样都无法理解。
我请日高在沙发上稍坐一下,自己进入隔壁房间。
书架的最高一层,摆着八本陈旧的大学笔记,我从其中抽出一本。就在这个时候,日高进来了。
“我不是叫你等一下吗?”
对于我的话,他没有任何回应,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笔记,迅速翻看其中的内容。接着,他的目光停留在书架上,二话不说,就把所有笔记全抽了出来。
“你别耍花样。”他奸诈地笑着,“你拿的那本只不过是《圆火》的初稿吧?你打算用这个蒙混过去?”
我咬着唇,低下头。
“算了,总之这些笔记我全借了。”
“日高,”我抬起头对着他讲,“你不觉得可耻吗?你得借别人学生时代的稿子才能写下去,是因为你的才能已经枯竭了吗?”
这是我当时所能做的最大攻击了。我心想,不管怎样,我都要反击回去。
而这些话好像真的起了作用,日高双目充血地瞪着我,一把揪住我的衣领。
“你连作家是什么都不知道,别说大话!”
“我是不知道,不过我有资格这样讲,如果一个作家落到这种地步就太可悲了。”
“是谁一心向往成为作家的?”
“我已经不向往了。”
听我这么说,他松开了手:“这才是正确的。”撂下这句话后,他转身步出房间。
“等一下,你有东西忘了。”我拿起装着两百万的信封,追上了他。
日高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我,最后他耸耸肩,把东西收了回去。
之后,又过了两、三个月,日高的连载在某杂志开始了。我读了作品,发现那又是出自我笔记的某篇稿子。不过,这时的我应该说是已经死心了呢?还是有了某种程度的觉悟?
总之,我不再像以往那么惊讶了。我甚至想,反正自己已经放弃成为作家,不拘何种形式,只要自己想出的故事能让世人阅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