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从离家到回家,总共可能用了将近二十天的时间。可以想象,家里成了啥样子,王思河还好点儿,家里兄弟三四个,少他一个也没事儿。我奶奶家就不行了,家里就我父亲这一根儿独苗儿,我父亲要是出了事儿,我奶奶就没脸再去坟地见我太爷跟我爷爷了。这将近二十天来,我奶奶都快急疯了。
父亲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奶奶就像当年的我高祖父一样,看到我父亲回家,心里又高兴又生气,哆嗦着手指了指院子里的地面,我父亲就像当年我太爷一样,老老实实往院子里一跪,我奶奶抽根荆条没头没脑就打上了。我父亲可没我太爷那么好命,没人替他挡荆条,一直挨到我奶奶打累了为止。我那个姑姑白晓梅,从头到尾在旁边看着,不但不管,还只恨我奶奶打我父亲打的轻,嘴里还数落我父亲,哥你也太不争气了,一声不吭跑了大半个月,咱妈头发都急白了!
我这个姑姑,或许因为跟我父亲没有半点儿血缘的缘故,跟我父亲一点儿都不亲,就跟我奶奶一个人亲。我父亲跟我姑姑的关系,直到现在都不是很好,我奶奶下葬那天,我姑姑嫌我父亲给我奶奶办的丧事不够隆重,还跟我父亲吵了一架。不过我奶奶临终前说了,一切从简,不要大操大办,省些钱留给孩子们。
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其实直到现在,我姑姑都不知道西村老薛家那些事儿,更不知道她是我奶奶抱养来的,我父亲不让说,跟谁都不让说……(前面已经说过,老薛家那一段儿,要是真的出书了,必须删掉,要不然我们家里内部就会出现巨变。我姑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在家里干啥,前几天还让她女婿来问我,出不出去干活,附近有个工地要人,我跟她女婿,也就是我表姐夫说,我现在有点儿事做,不想出去。)
好了,言归正传吧。王思河回到家里也没好到哪儿去,给他爹王小顺捆树上狠打了一顿。
几个月后,我奶奶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我父亲两个在北京的这些事儿,审问我父亲,我父亲躲闪不过,全都说了出来。不过,小姑娘小茹送他的那串手链,他只字未提。
时间一晃,来到了1967年,这一年,我奶奶四十九岁,我父亲十八岁,我母亲十六岁,我姑姑十六岁。
这一年的红卫兵,比去年更加疯狂,派系之间的斗争进入白热化,而且每次武斗参加的人数众多,有些地方甚至动用了大炮机枪,俨然一副军阀割据式的混战,期间死亡、伤残者不计其数,整个全中国都乱了套。
也就在这一年夏天,我们这里出现了旱情,乡上组织人力挖掘北边儿山里的一处泉眼。
我父亲跟王思河也被安排到那里挖泉眼,那里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玫瑰泉”,我父亲的青春故事,就是在那里发生的……
玫瑰泉,在我们村子的西北方,位于在大山腹地,距离我们村子大概能有二十多里地。那里的地势,也就是那里的海拔,大概能比我们村高出几十米,当然了,这个不是准确数据,这是我自己的凭感觉目测出来的。据我父亲说,玫瑰泉在没开挖之前,是一个直径只有三四米宽的水坑,坑里的水也不深,也就一米多的样子,最底部呈锥形,有个泉眼儿,一年四季往外冒水,水从坑里溢出来顺着山梁又流到山下。
在我太爷带着全家搬迁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介绍过我们这个村子,现在再说一下,让各位更加明了那个玫瑰泉到底在哪个位置。
我们村子北边是座大山,属于太行山余脉,我们叫它凤凰山,听说古时候山上落过凤凰;村子东边是条小溪,里面有小鱼小虾小螃蟹,这条小溪的水,就是打玫瑰泉那个泉眼里流下来的;村子西北边也是座山,是座土石参杂的小土山,方圆不大、也不高,我们过去叫它“小孤山”,小时候父亲还带着我到那里抓过蝎子,现在,它叫做什么,什么“凤凰山公墓”,各位想不到吧,这么煞风景,原本那里鸟语花香的,现在可好,成了放骨灰盒的地方。说起来,这要怪都怪陈瞎子那老家伙,他说小孤山那里风水极好,跟旁边明朝潞王坟冢风水有一拼,说的还一套一套儿的,怎么说来着“头枕凤凰山,脚蹬老龙潭,左手端着金灯寺,右手挟着老道井。”我看这老家伙净扯蛋了,你们别觉得我对老前辈不敬,等写到我出生的时候,你们就这知道这老家伙有多扯蛋了。
言归正传。玫瑰泉就在小孤山的北边儿,大概有**里地。我一直怀疑陈瞎子说的那个“老龙潭”就是这个玫瑰泉,只是方位有点儿不太对。
我们这里过去叫“北站区”,改名以后为啥叫“凤泉区”,就因为凤凰山、玫瑰泉。
因为旱情,乡上干部打算把那只泉眼挖开,在他们认为,挖开泉眼水流就会增加,到时候山下这些村子就能用泉水浇地了,这么做算是件造福百姓的好事儿。
当时挖泉眼的都是些什么人呢,都是些成份不好的九类分子,啥是九类分子,也就是当时挨批斗的对象共分九类,这些人总称九类分子,分别为:地主、富农、牛鬼蛇神、***分子、右派分子、叛徒、特务、走资派、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排在第九,也称“臭老九”。
这些九类分子年龄大的、干不动重活儿的,就让他们的子女顶上,能干动的,自己顶上,一开始,那里就跟个劳动改造的劳改场差不多。
我父亲跟王思河两个很不幸,都被派到了那里挖泉眼,他们等于是给自己父母顶缸的。
刚到那里的时候,吃的住的啥都没有,一半人挖泉眼儿,一半人盖房子盖食堂,中午饭都是自己从家里带去的,到了晚上,还得跑上几十里地回家睡觉,等到第二天,天不亮又得起来爬山上工。
几个月后,房子盖好了,食堂也建了起来,条件大为改善,不过,在深山里盖房子可想而知,哪儿的山势平坦往哪儿盖,因为人多,围绕着玫瑰泉附近盖了很多房子,不过就没有哪两座房子是挨着的,盖的是东一座西一座,那感觉就跟陕北民歌里唱的差不多:咱见了个面面容易,拉话话儿难,一个在那山上,一个在那沟,咱拉不上那话话儿,哎呀,招一招手……
我父亲跟王思河所在的宿舍,距离他们的食堂能有二里地,距离那个泉眼也有二三里地,在他们宿舍对面山头上也有一座宿舍,看着不远,却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深沟,喊叫声听不到,只能看到,就跟那山歌里唱的一样。
当时作业条件极差,几乎全靠人力,大锤、钢錾、也有丨炸丨药,不过但是他们没那种水底爆破的技术,也没有现在的电子爆破,导火线放水里就湿了,后来有人出了个点子,用朔料布包着丨炸丨药跟导火线,不过他们不知道导火线燃烧也需要氧气,到水里没了氧气,一会儿就灭了。后来又有人出点子,弄根竹竿,把竹竿中间的关节打通,导火线放进去,竹竿一头跟丨雷丨管丨炸丨药紧紧包一块儿捅进泉眼里,就这样,爆破的成功几率也只有百分之三十左右。
那时候,没有人把这些“九类分子”当人看,再加上作业条件简陋,都是当牛马使的,每天都是累死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