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最艰难的一年,饿死人无数,活着的人几乎人人患上“浮肿病”。胳膊腿骨瘦如柴,肚子却奇大无比,这就是“浮肿病”的症状。
我父亲和我姑姑当时饿的根本就站不起来,趴在地上,用胳膊爬着走路。每天我父亲和我姑姑从早上喝过一碗清汤水以后,就守在南墙根儿那里,南墙根儿的土墙上,给我父亲画了一个横道儿,兄妹两个就那么趴在地上看着那根横道儿,用我父亲的话说,啥时候太阳光照到那横道中央位置的时候儿,啥时候队里食堂就要敲钟开中午饭了。
我父亲跟我说这个的时候,脸色带着笑,但是我知道,那笑容的背后,是无尽的辛酸与苦楚……
相对来说,我们这一带还好些,我父亲、我母亲、我老丈人都很明确地说过,我们这里没有出现饿死人的现象,不过,很多人饿的到生产队上偷粮食吃,抓住以后,那就不得了了。据说黄河边上,抓住偷社会主义粮食的人,用麻袋装了以后,直接扔河里去,那黄河里边儿,因此不知道葬送的多少枯骨亡魂。同时,也听说有地方出现人吃人的事件,不过还是不在我们这一带,他们还有顺口溜,叫做“人吃人,狗啃狗,老鼠饿的啃砖头。”
同年秋,某一天,我太爷的忌日。那时候,活人都保不住,哪儿还能顾得上死人呢,不过,我奶奶却每年都要到坟地里祭拜,这时候家里边儿呢,黄纸早就没了,就剩下我奶奶私藏的半捆线香,我奶奶抽了九根,趁着夜深没人的时候,一摇三晃来到坟头,给我太爷、我太奶、我爷爷,每人分别点了三根,也不敢哭,怕给别人发现,因为我奶奶这时候是“地主婆”,成分不好,要是给人知道私自来坟地上坟,搞封建迷信,又会是麻烦事儿。
我奶奶跪在我太爷他们三个的坟头,轻声的嘟囔:“爹呀、娘呀、哥……你们好不?这眼下呀,又闹上饥荒了,不过呢,你们也不用再受这份儿罪了……”说着,眼泪下来了。
一九六一年秋,党中央眼看饿死的人越来越多,只好解散大食堂。**建议,给每家每户分出一小块保命的“自留地”,这个建议得到了通过。
老百姓分到“自留地”以后,又有了干劲儿,因为这块“自留地”不用缴“公粮”,自己种了自己吃,渐渐的,饿死的人越来越少,到了一九六二年秋,大饥荒基本结束,当然了,我说是我们这一带,并不代表全国各地。我们这一带最难熬的也就六零年这一年。
据不完全统计,这场饥荒里饿死、加上某些不正当原因致死的人数,大约是两千多万,所谓的“自然灾害”,其实并没有发生灾害,那几年还算风调雨顺。
这三年,海外一些学者称之为“三年大饥荒”,西方学者则称其为“大跃进饥荒”。
事后,国家总结这次饥荒的起因时,**说了一句:“三分天灾,七分**……”
大饥荒过去以后,算是安生了几年,我奶奶省吃俭用让我父亲和我姑姑上了学。我父亲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已经十二岁,我姑姑十一岁。
我父亲和我姑姑,当时一年的学费大概得四块钱,两个人加起来四块钱,买个作业本呀、铅笔啥的,那简直是……一根新铅笔,能让我父亲和姑姑兴奋好几天,兄妹两个一起用,直到铅笔用的手指头都捏不住了还舍不得扔;作业本,当然正反两面全写上字,直到写不下了,放茅厕里当手纸用。跟他们兄妹两个相比,我母亲就更惨,只上了一年半的学,因为我姥姥偏心,我母亲只上到小学二年级,下半年开学的时候,我奶奶就不让我母亲上了,骗我母亲说,等将来家里有了钱再上,其实我姥姥是想把钱全部用在我舅舅身上。我姥姥想当年是千金大小姐,手里有几样值钱的私房货,随便拿出一样儿都能让我母亲把小学念完,不过,她并没有这么做,偏心呀。我母亲被我姥姥连哄带打的辍了学,我母亲每次一提起这件事儿就觉得很委屈。
前几年呢,闹饥荒,一直不算安生,我太爷教给我父亲的那些功夫,也给他荒废了许多,这时候,又给他捡了起来,每天找王小顺的儿子王思河一起练武,两个人的关系也跟亲兄弟似的,一起上学,一起练武。
我奶奶想把家里这些手艺教给我父亲一点儿,不过,或许因为学校教的那一套跟我们家里这些手艺唱反调儿吧,我父亲很反感我们家这些手艺,前学后忘。我奶奶没办法,感觉这手艺可能要断送在自己手里了,想想当年我太爷为啥要把这手艺传给她,不就是希望她接着再传下去吗,眼看着我父亲不愿意学,我奶奶只能整天在心里叹气。
我奶奶这时候,每天还得到队里干活儿,挣工分。工分是啥呢,干一天等于一工,一工的满分是十分,这就是工分。有些活儿轻,有些活儿重,有些人干的好,有些人干的不好,这就出现同样干一天的工,得的分数是不一样的,满分十工分的人很少。“十工分”大概就等于当时的一毛钱吧,年底结算。我奶奶因为是个女的,一工最多只给五工分,也就是说,我奶奶每天也就挣五分钱,不过那时候钱不怎么好使,有钱你也买不着东西,还得使粮票,还有很多物件儿是限量供应的,托熟人走后门才能买得到。
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了,因为村里这时候还有那八块镇石镇着,村里基本上没啥邪乎事儿出现,偶尔有个孩子丢魂儿啥的,我奶奶也不用去,教给孩子父母叫魂儿的方法,让他们自己私下里叫一叫就成了。
前两年,王草鱼的儿子、也就是王小顺的父亲,王实诚去世了。
自打我太爷和我爷爷去世以后,王实诚全家对我奶奶帮衬不少,因为是几代世交,两家人的关系一直处的很好。王实诚家跟我奶奶家一样,都是地主成分。
时间,很快来到了一九六六年,这一年,我奶奶四十八岁,我父亲十七岁,我母亲十五岁,我姑姑十五岁。
秋收过后,打市里来了四五个年轻人,有男有女,全部一身绿军装,胳膊上带着红袖箍,上面写着“二七红卫兵”,大的看着能有二十岁出头,小跟我父亲差不多,几个年青人说自己是什么“市青办”的。
我们这小山村,穷乡僻壤的,哪里见过城里来的金贵“市民”呀,大队干部看见他们,对他们点头哈腰,就跟上级领导来视察了似的。
几个年轻人来到村里以后,当即让学校停课,开大会,说什么全国都在搞文化***,你们村子也得搞。主要的就是破四旧、立四新、打到牛鬼蛇神、打倒“黑五类”,黑五类也就是:地主、富农、***、坏分子、右派。
先是让村民们把家里那些老书、老物件儿全交出来。据我父亲说,村里十字路口当时堆得老书、老物件儿跟小山似的,其中也有我们家一些祖上传下来的“行器”,这些“行器”是土改的时候连那座新房子一起分给了别人家,后来我爷爷找那家人要了,不过,那家人就是不肯给,这时候一说要破四旧,那家人怕惹上麻烦,把这些“行器”全都交了出去。最后,给那些“市青办”的人一把火全都给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