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一定是觉得遇到骗子了,不过却没发作,重新笑了起来,说:“哎呀唐解元,上次你怎么连招呼不打就走了,又不再去东山?把我想得好苦啊。”接着回头招呼伙计:“赶紧去,把我今年春天买的碧螺春泡一壶上来。”
伙计答应一声,沏茶去了。老板坐在唐庆的对面,笑道:“唐解元啊,最近可有佳作问世么?”
唐庆道:“刚做了一首秋风蝴蝶诗。”
老板“哎呀”一声,说:“果然有才啊。自古以来,写风的诗就是最难做的了。”
唐庆嘿嘿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对我来讲还不是张嘴就来?”说着就把唐伯虎在路上给他做的诗念了一遍:“嫩绿深红色自鲜,飞来飞去趁风前。有时飞向渡头过,随向卖花人上船。你看,不说风,说蝴蝶,蝴蝶飘飞,也就说了风了。虽然风是透明的,看不见捉不到,但蝴蝶是有颜色的。这么一来,风也就有颜色了。”
这诗一念出来,周围喝茶的几个都叫起好来。唐庆面露得意之色,老板也拍起了巴掌:“果然好诗。”接着就从袖子里拿出一张菜单来,递给唐庆,说:“唐解元才华横溢,帮我看看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那菜单可有些年头了,纸都发黄了。唐庆看了,问:“诗呢?”
老板做了个翻篇的手势,唐庆这才把菜单翻过来,看到了那四句诗:
门前不见木樨开,唯有松梅两边栽。腹内有诗无处写,往来都把轿儿抬。
唐庆字都还认识,老板问他什么意思,却答不出,他哪儿知道这典故啊?拿眼睛瞧唐伯虎。唐伯虎呢?正在看周围的人:旅店的伙计们,还有客人们,都出来了,有的站在天井里,有的在楼上凭栏而望。楼上楼下的,都想看看出名的唐解元是什么样子,还想看唐解元当场做诗呢。
只是,住在二楼的那个姑娘一直没露面,唐伯虎心里就有点着急。
唐庆也不傻,看唐伯虎不搭理他,干脆就开口叫道:“我说唐庆,过来过来,这首诗好熟悉啊,你给我看看,我最近记性差多了。”
唐伯虎走过来看了,笑嘻嘻对老板说:“这是香烛纸马啊。我家唐先生破解过的……怎么,唐先生记性不好,老板的记性也差了?大家记性好像都不好了啊?”
最后一句,声音提高了许多,想楼上的姑娘,也是听得见的。这老板也越发糊涂,要说不是骗子吧?眼前这个唐解元明显是假的,要说是骗子吧,香烛纸马的典故只有几个人知道,骗子绝对不可能说得上来。
只好说:“的确记性差了,给解释解释吧。”
唐伯虎就把这四句又说了一遍。周围的人听得有趣,都笑了起来。这回老板有点明白了,这个仆人打扮的,闹不好才是真的唐伯虎呢。
楼下这么喧哗,可楼上那姑娘,还是没出来。
这时老板又问了:“这位唐庆……哦,你倒和我说说,唐解元还有什么好诗,他是记不住的呢?”这意思,就是要考考,看看这唐庆是什么来头。
唐伯虎大声道:“他全忘得差不多了,什么都得我替他记着。”说着就大声朗读起来:
相思两地望迢迢,清泪临风落布袍。杨柳晓烟情绪乱,梨花暮雨梦销魂。
云龙楚馆虚金屋,凤入巫山奏玉箫。他日河桥重回首,明月千里故人遥。
这首诗,是唐伯虎小时候参加苏州院试的时候,在考场上给小徐姐姐写的。唐伯虎心说,念了这首诗出来,你肯定会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念完抬头再看,果然,那女孩出现在二楼的廊道上,正往这边看着。两个人眼神一对,女孩竟然荡漾出一点点笑意。但见她脸上薄施粉黛,细长的柳叶眉,笑得如弯月般的眼睛,嘴唇上点了小小的红,乌黑的头发挽了一个桃心髻,额前用根细细的丝带一系,风采盎然。再看身上,丰身细骨,穿着身淡绿色的圆领小纱衣,袖子宽大却刚刚过肘,露出雪白的胳膊来,下身是长长的青色百褶裙,胸前戴着玉坠,腰间系一条黑色的小带,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银子链环,坠着讲究的女孩子常带的小零碎:镊子、耳挖、牙签、小刀。那笑容、那神态、那装扮,不是小徐姐姐,又是哪个?
唐伯虎简直心花怒放,恨不能立刻就跑上口去,把小徐姐姐抱在怀里。哪知道老板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道:“我看出来了,你才是唐解元,对不对?”
再看唐庆,沮丧地把扇子往桌子上一放,道:“没错,他才是唐先生,我才是唐庆。看来光换衣服,肚子里没货真是不行。唐先生,你也别装了,坐下说话吧。”说完,自己倒先站起来了。
唐伯虎哪有心思坐啊?眼巴巴看着楼上那姑娘。大家看他魂不守舍地,也都跟着他往上看,谁知楼上已经没人了,姑娘回了房间。
唐伯虎心里叹一声,坐了下来,招呼唐庆道:“你也坐吧,咱们自己人还瞎客气什么。”
接着就问老板:“我说,你们不是在东山吗?怎么到了这里?”
没想到那老板从椅子上起来,咕咚一声就跪在了唐伯虎面前,道:“唐解元,今天无论如何我得给你磕头,要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第一百三十八回擦肩
这一出唐伯虎倒是没想到,赶紧去搀那老板:“起来起来。什么今天的昨天的?你起来说话。”
那老板哪里肯依?硬生生磕了两个头才站起来,说:“唐解元,我是说,自从你破解了那个香烛纸马,我的生意就好转了……后来刚刚平淡下来,你又中了解元,一晚园的招牌让我又火了一把。再往后,生意又差了,你却在京城下了大狱,好多人就是为了看看,你住过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才到我们店里投宿的——总之,不管你自己是好是歹,我这都跟着沾光,不仅老店红火,分店也红火。这不正琢磨着怎么能再上层楼呢,唐解元你就又来了……现在我明白了,我这生意是彻底垮不掉了。总有一件事情能炒作起来。你说,我这能不给你磕头吗?”
这话把唐伯虎说得又好气又好笑,好气的是,合着自己忽冷忽暖的,难受得要命,却成了一晚园的题材。好笑的是,这老板还真有点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架势,就差没把自己当神仙供着了。
看热闹的诸位,见老板这么说,也是议论纷纷。有人说,看看看,还是有文化的人强,猜个谜语,写一笔字,就能挣钱,还能绵延不绝。还有人说了,挣什么钱啊,写本书,卖纸的发财了,写个戏,唱戏的红了,自己该怎么穷还怎么穷。反正全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这边正议论着,唐伯虎把老板拽到一边:“老板,客气话就别说了,咱们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到角落里,唐伯虎就问:“老板,敢问你二楼住着的一个姑娘,刚才露了一面的,是什么人啊?”
老板一愣:“我这楼上住着姑娘么?我都不知道,你等着,我这就给你打听去。”
说着就去了门房,去查看名册。
唐伯虎想回去和唐庆坐着喝茶,却已是不能。大家把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鸡一嘴鸭一嘴地问,有人问,那首想姑娘的诗是给谁写的啊?有人问,唐解元你现在有家室没有?还有人问,你们这打扮是什么意思啊?更有人说,什么香烛纸马啊?这故事再给讲一遍听听。
唐庆赶紧站起来解围:“好了好了,诸位,大家对唐解元好奇是可以理解的,简单说吧,今天之所以主仆易装,那是我们家唐解元心疼我,想给我找媳妇——今天你们主要应该关心我,别再问唐解元的隐私了。”
这么一说,大家“哄”的一声散去,有人念叨:“原来是给跟班找媳妇啊……”
唐庆哭丧着脸看唐伯虎,问:“唐先生,我就这么不济么?”
唐伯虎笑:“他们都是有眼无珠的人,没看出你唐庆的好来。没关系,找媳妇哪有一次就成的啊?其实大家都这样,就不知道看未来。当年我倒霉的时候,连已经找到的媳妇,都飞了呢。”
唐庆说:“那是老天给你机会。要不,你怎么会再遇到小徐姐姐呢?”
这时候伙计过来了,道:“唐解元,我们老板请你去后面房间说话。”
唐伯虎知道是有信儿了,拉着唐庆就走,那步子倒得叫一个快。唐庆直嚷嚷:“唐先生你走路一向是慢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唐伯虎道:“大事要紧,大事要紧。”
转到房间里,老板已经备了上好的茶和点心。唐伯虎问:“可是有消息了吗?”
老板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就晚了一步,没赶上把她拦下来。”
唐伯虎一愣:“怎么,就这么会儿,她就走了?”
老板点点头:“可不么。但也知道她的来龙去脉了。这姑娘是昨天晚上坐船过来的,因为太晚了,所以在这里住了一夜。就刚才咱们在前面热闹的那么一会儿,就被人接走了。谁都没留神。”
唐伯虎心就是一沉,道:“被谁接走了?”
老板说:“我怎么知道啊?接她的人是个小伙子,谁都叫不上名字来。”
唐伯虎又问:“那个小伙子,打扮的什么样?”
老板说:“我也没亲眼见到,穿的……和你现在一样。”
唐伯虎这才松了口气,那就是个仆人么,也许是哪个楼哪个馆的,也许是哪个富户的。要真是一有身份的人接了去,那就是没什么戏唱了。
唐伯虎想了想,又说:“有人知道她被接到哪里去了吗?”
老板摇摇头:“这里是交通要道,四通八达。我只知道她昨天晚上是坐船来的,那船是从南京来的……想必,她现在要么进了城,要么继续上了船,去杭州了?”
唐伯虎脑门上汗都下来了——这到哪儿找去啊?赶紧吩咐唐庆:“你这就去码头,去找找那姑娘,见到了就拦下来,问她姓名,问她去哪里。无论如何要问出来。”
唐庆答应一声,跑了。唐伯虎又问老板:“能去那房间看看吗?收拾了没有?”
老板一拍脑门,道:“看我这脑子。房间还真没收拾呢,我这就带唐解元去看……也许留下什么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