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自己建桥修路，投入万亩家财，最后饥寒交迫，死在断桥边，被人扔下河。

他看见自己乐善好施，却被贼人盯上，杀他全家之后纵火烧屋，尸体被大火烧得焦黑。

他看见自己见恶霸伤人，义愤填膺之下告上公堂，那恶霸却收买官员，把他乱棍打死。

他看见自己在朝堂之上，为民请愿，却被奸臣陷害，发配边疆，死在路中。

他看见自己为救孩子，跳下泥潭，救上孩子之后自己溺死，那个孩子的母亲却指着他的尸体，说是他推那孩子下水。

……

“镇元子，”陈祎抬着头，对着虚空叫道，“你让我看这些，是嫌我经历的还不够多吗？我已经经历了一遍，你又何苦让我再看一遍呢，何——苦——呢？”

虚空中传来庄严低沉的声音：“三界以五欲而成。故摩登伽以宣淫。为发题之始也。众生以爱缠而起。故阿难以破惑为成道之基也。是以论有心则以无心为摄。”

陈祎向前看去，四周已经白光大盛，大殿金碧辉煌，如来坐在大殿深处，众佛立在两旁，庄严肃穆。

“大雷音寺……”陈祎看着大殿，喃喃自语。

如来说道：“悲有生则以无生为诱。谈有相则破一切色境为主。示有作则脱一切烦恼为乐。此盖觉虚妄而归真实也。至若举三十六地狱之因果。十鬼十类之缘业。此盖昧真实而起虚妄也。不明实相无以焕菩提之心。不破妄尘无以悟众生之性。是法微妙。知之者亦已鲜矣。能深究于此复广其利于天下。”

众佛连连点头，唯有一人摇头冷笑。

如来问道：“金蝉子，尔可有疑？”

金蝉子抬头道：“没有，我一句都没有听，自然没有疑惑。”

众佛哗然，南方宝生佛训道：“大胆金蝉子，竟然亵渎佛法！”

“不是我不听，而是这些听了又有什么用？”金蝉子站起来，对着如来说道，“你们住在灵山之顶，苍天之上，眼睛可曾往下看过一眼？世间人们正在苦苦挣扎，苦不堪言，他们卑微屈膝，跪求你们帮助。你们却在这里听经讲经，嘴里说着大话空话，却不对他们施加援手。我曾经苦苦求佛，希望有朝一日能普度众生福泽万物，学成之后却只能在这里天天听你们念经！”金蝉子高声道，“这种佛经，不听也罢！”

长眉罗汉上来拉金蝉子：“佛祖勿恼，这金蝉子前些日子下凡数日，被凡间事物污了双眼。”

金蝉子却不理他，甩开他的手，继续道：“凡间妖物横行，天灾人祸不断，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求神拜佛，你们却什么都不做！”

东方不动佛问道：“如此这般，你又能做些什么？”

长眉罗汉急得跺脚，低声对他道，“别说了。”

金蝉子上前一步，昂首道：“我宁愿以一人之力，承担这天下苍生之苦。”

北方不空成就佛摇头叹道：“无知者无畏。”

如来道：“金蝉子不听说法，轻谩佛法，贬汝之真灵转世轮回，受尽人世之苦，历经劫难，悟道之后方可成佛。”说罢，手指一弹。

陈祎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脚下踏空，如同从空中坠落，他脚下一软，直直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定睛一看，发现自己还是在五庄观，面前正是那面一米多高的铜镜。

镇元子就坐在铜镜后面。

陈祎看看镇元子，又看看那铜镜，隐隐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像是梦中经历了人生百态，大梦初醒，以为还在梦中，左右看去，却发现是镜花水月一场。

“你这死老头！”陈祎用袖子擦去额上的汗，骂道，“让我看了八世轮回还不够，把几百年前的事也拿出来吓唬人，你还有没有人性？”

镇元子说：“你不是说你忘了吗？我帮你找回，你应该开心才对。”

“开心你妹啊！”陈祎骂道，“看到那些我更抑郁了好吗？”

“你抑郁什么？”

“我抑郁我每一世都是惨死，死无葬身之地。”陈祎回道，“我是造了什么孽，几世轮回做好事，结果却死得比谁都惨！”

“那你为什么要帮他们？”

“因为他们惨啊！”

“他们有多惨？”

“非常惨超级惨霹雳无敌地惨，人们喜欢说善恶有报，喜欢说恶人天收。可是没有老天帮他们啊，我不帮他们，谁来帮他们？神佛吗？当年我饿肚子的时候，在寒冬腊月翻垃圾的时候，我也希望有神来救我！可是有吗？有吗？没有！所以他们啃树皮吃黄土的时候，也没有神帮他们！”

陈祎说：“他们经常说老天有眼，老天真的有眼吗？老天没工夫管他们呐！老天不帮他们！我帮他们又有什么不对！”

陈祎说：“他们不会法术不会仙术也不懂佛法，他们没有没办法支配自己的人生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不知道何时天崩何时地裂只能卑微而努力地活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根本没有人能知道他们能活得有多苦，没有人！”

陈祎说：“我不信佛，不信妖，我什么都不信！我只是想帮帮他们。”

镇元子问：“那你现在，为什么又不想救他们了？”

陈祎一愣，说：“救了又有什么用呢，迟早会死的。”

镇元子说：“你不是说他们惨吗？”

“我比他们更惨啊老大！”陈祎说，“你看见我那几世是怎么死的了吗？”

“你怕？”

“当然怕！”

“怕什么？”

“怕疼，怕死！”

“为什么？”

“因为疼过太多次，死过太多次！这种折磨我不想再受了！”陈祎的手指着四周，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指谁，他只是无谓地指着，“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已经这么惨了，我还要怎么救他们？”

“因为你的方法不对。”

“这样还不对？”陈祎道，“是不是要我自己把我的肉割下，一片一片切得整整齐齐递到他们面前啊？说什么人性本善，其实是人性本恶啊！”

镇元子说：“人性本并无善恶，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又来了。”陈祎扶额，“你们又开始了，咬文嚼字，我是个文盲啊，你们就这样让一个听不懂佛法的人去拯救世间？拜托你们换个有文化懂知识动手能力又强的人吧。”

镇元子不语。

“好吧。”陈祎无奈地问道，“那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办？”

镇元子叹道：“求道方能救世，悟道才能求道。”

“想来你也不会和我好好说话了。”陈祎问，“你说，我要怎样才能悟道？”

镇元子说：“你需要历经磨难，经历世上所有痛苦，方能悟道。”

陈祎觉得浑身无力，问：“我经历的那些还不够？”

“还不够。”

“怎样才能够？”陈祎火大，站起来，高声道，“那你说怎样才够！我为什么要承担这些？为什么全天下的苦都让我一个人承担？”

“你曾经说过，宁愿以一人之力，承担这天下苍生之苦。”

陈祎捂住脸，哭道：“那是随便说说的。”

镇元子问：“当真？”

陈祎说：“当真。”

镇元子问：“果然？”

陈祎说：“果然，我现在已经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