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祎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那个妇人已经病得瘦骨嶙峋，奄奄一息。
“……”少年挖了一锅雪，把药材放进去：“药铺掌柜给的。”
“我就说……”女人声音虚弱，“那掌柜是个好人……”
“……是啊……”少年往灶里加着干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嗯。”
“娘，藏红花可是很珍贵，很补的。”
“嗯。”
“娘，你吃了这药，一定很快就能好起来。”
“嗯。”
“你好了以后，我们又可以一起出去了。”
“嗯……”
“我想好了，我们在这里呆得太久了，没什么意思，等你好了，我们搬到别的地方去吧。”
“……”
“到了别的镇子，我找一个工钱多的活儿，然后娶个媳妇儿，给你生个大胖孙子。”
“……”
少年嘴角下咧，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问：“你说好不好？”
“……”
“娘，你说句话啊，你不说话我很害怕的。”
陈祎闭上眼，抱住头，不愿意再看，他听到那少年撕心裂肺，带着哭声的嚎叫：“娘——”
雪还在下，那蓬头垢面的少年拖着步子走在路上，远处一个小孩拿着根糖葫芦跑，跑到一半，在雪地里摔倒了。少年蹲下来，捡起糖葫芦，递给那个小孩。
那小孩看着少年，他脸上灰和血混成了一片，鼻涕眼泪冻成了冰柱，小孩“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哈！”一个男人腾空跃起，踹倒了少年，抱着小孩道，“臭乞丐，竟然抢我孩子的东西，垃圾！”
少年说：“我不是乞丐。”
“你不是乞丐谁是乞丐！”那男人骂道，“你照照镜子，没有人比你更像乞丐了！不止是乞丐，还抢小孩的吃的！你简直是最下贱的乞丐！”
少年低下头，看看手里的糖葫芦：“我是想……”
那男人一把抢过那糖葫芦，把糖葫芦扔到一边：“我宁愿给狗吃都不给你这种不要脸的乞丐吃！”
一条狗跑出来，把那糖葫芦叼走了。
男人哄着小孩走：“乖，乖，不哭，旧的不要了，爹爹给你买新的吃。”
少年站起来，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忽地笑了出来。
一边走一边笑，直到笑得没有力气，跌坐在地上，坐了下来。
他看见上次那个买参人领着一个小孩，满脸笑容地往前走。那买参人看到他的时候，愣住了，停在了原地。
“怎么了，爹。”那小孩转头看向少年，“你认识这个乞丐吗？”
买参人抱起孩子，快步走开：“不认识。”
少年再次大笑，拍着大腿笑，笑得止不住。
他身后的门吱嘎一声开了，药铺掌柜探出头，左右看看，往他怀里塞了几个馒头，道：“对不起。”然后又关上了门。
少年看着自己怀里的馒头。
门又开了，药铺掌柜说：“求求你，别坐在我铺子门口了。”
少年说：“我不是……”话没说完，门又关了。
少年摇摇头，站起来，往镇外走，自言自语道：“我不是故意坐在那里的。”
他只是对那里太熟了，不知不觉就会走到那里而已。
可是这种话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没用的话，根本不需要说出口。
少年走到镇外，河水上已经结冰，河边的柳树也全掉没了叶子，落了一层白雪。
少年突然发现地上有一截柳枝，他弯下身，将那柳枝捡了起来。
“你这么可怜，也和我一样，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他叹了口气，用已经冻得发紫的手拨开地面的雪，在地上挖了一个坑，把柳枝插进土里，“生死有命，希望你能活下来吧。”
他坐在雪地里，看着那柳枝，自言自语道：“我觉得你是能活下来的，等来年春天，你就会发芽，翠绿色的芽儿，像这河边所有的柳树一样。”
“柳树是很美的，我记得有很多描写柳树的诗词，特别美，特别好听。”他敲着自己的头，“我其实读过私塾的，可是我很笨，读了一阵，却没记住几句。你看看，人这么笨，命就会比较苦，白花钱读了私塾，却什么都记不起来。”
他抱着手臂，看向天空，茫茫白雪飘飘扬扬，仿佛春天的柳絮儿：“啊，我想起来了，有一句很适合你——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杨柳依依，柳依依……你就叫柳依依吧！”
他咧嘴一笑：“我大概是第一个给柳树起名的人吧，其实这句诗还有下半句，可惜我忘记了下半句是什么。”
笑着，笑着，他忽然哭了起来：“我想当一个大英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心怀天下，拯救众生，普度众生。我想当一个大英雄，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我谁都救不了，我连我的娘亲都救不了。”
陈祎走到他身边。
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是你啊，我好像看到过你很多次。”
陈祎问：“你后悔吗？”他没问后悔什么，少年却懂了。
他摇头。
陈祎问：“为什么？你不帮他，就不会落得现在这种地步。”
“我不站出来，又有谁会站出来？如果没有任何人站出来，那就太可怜了。”他抬着头，看着天空说，“何其可悲，这芸芸众生，何其可笑，这大千世界。”
“你只是一个普通人。”陈祎说，“你无法救所有人。”
“可是我想救。”
“你不是英雄。”
“可是我想当一个英雄。”他说。
当一个英雄，拯救世人，普度众生。
漫天大雪。
腊月，鞭炮声响，各家各户喜气洋洋。
人们发现了他，他冻死在镇外河边，双腿盘坐，身上盖着一层雪，怀里抱着几个馒头，身边一截插在地上的柳枝。
人们围着他，议论纷纷：“这不是陈家的那个孩子吗？”
“竟然冻死了，太可惜了。”
“是啊，他其实是个好人。”
……
忽然一人喊道：“大少爷家放烟花了！”
“烟花！”人们精神一振，朝着镇内跑去，沿路通知临街的人，“快来啊，大少爷家放烟花了！”
嘭嘭几声烟花响中夹杂着鞭炮声响，和人们的欢声笑语。
河边重归于安静，他的尸体坐在那里，蓬头垢发满脸血污。
身边只有陈祎。
只有他自己。
和一个柳枝。
“何苦呢？”陈祎看着他，问，“何苦呢！”
死去的少年睁着眼睛，坐在雪地中，眼睛中一片浑浊，毫无色彩。
他无法回答他。
即使他是他自己。
陈祎闭上眼睛，他不愿意再想不愿意再看，他经历过，但是他没看过。
他知道他的答案，但是他又不想知道。
那是埋在心里的一根刺，一道疤，他恨不得把它用黄土掩埋，埋到比十八层地狱还要深的地方，永远不要再拿出来！
怎么这么傻？他想，怎么这么傻？
他傻，他也傻。
这世上的傻子都是同样的结局，他早就知道，他早该知道。
等再睁开眼，陈祎面前又是其他的画面，却依然是自己熟悉的情景。
陈祎声音苦涩：“镇元子，你是想让我看尽八世轮回啊！”
他看见自己在别人遇到山贼时，挺身而出，却被山贼杀死。尸身留在荒山，腐烂成泥。
他看见自己看到丈夫欺妻，打抱不平，上前制止，却被反咬一口与妇人有染，浸了猪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