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的经历就是最好的证明，当然还有逮捕、酷刑、审讯——这些迹象已表明我们一直置身于监狱中。”

“逮捕、酷刑和审讯所能证明的监狱不是这个监狱。它们不能证明有一个无限广阔的监狱存在，相反，它们只能证明某一间具体的屋子是监狱。”他据理力争道。

“如果监狱只是那一间具体的屋子，那么监狱里的门不可能没有锁。反过来，如果监狱就是那一间具体的屋子的话，如果一个人离开并没有被阻拦，并且逃到了放生桥头的话，那么，监狱的范围至少被他扩大到了放生桥头。作为一名囚犯，当他从那间具体的屋子抵达放生桥头而并没有被认证为是逃亡的话，那么他就还没有离开监狱，他所离开的只是那间具体的屋子。”

重生隐隐觉得他说的是对的，但显然，他在固守他的立场。他的一切结论都建立在他是一个囚犯的立场上，正是因为他永远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囚犯，监狱才会永远跟随他，并随着他活动范围的增大而增大，就像他自己的阴影一般。他发现，多年不见，曾经的狱友已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变得是那样善辩，同时又是那样不安。重生想有一个安静的谈话，因此，为了避免继续争论下去，他想转移话题。他提议：“我们到放生桥上去走走？”

对方没有反应，微微喘着气——他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争论中平静下来。“天已经很暗了。”半晌，他抬起头，向天空望了望。天空高而深远，星星很少。有那么一刻，他想，身体对他是一种束缚，至少限定了他的方位感。如果他能够摆脱身体给他设定的方位感，那么此刻，他便能感受到向天空深处坠落的感觉……

“你抵达过放生桥对岸吗？”末了，重生问。

“没有……”他抬起苍白的面孔，向对岸望了一眼——那里太过于渺远，以至于在桥头无法感知到对岸的荒凉。

“我也没有。”重生说：“要不我们走过去？”

“桥太长了，我怕走不到尽头，我就会忍不住跳下去——不知是因为某种恐惧，还是某种诱惑。”他说道，眼神又变得忧郁了起来。

“没想到你与我有同样的感受。那座桥叫放生桥，很有意思的名字。他跨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上，因此，它仿佛在欺骗我们，因为也许桥根本到不了对岸，在中间某个地方就会变成一个狭窄的斜坡，并且桥随着我们的行走就会变得越来越窄。”重生说。

重生陶醉于自己的描述与设想中——他喜欢这样的对话，因为这样的对话更能激发他的想象力。蓦然间，他望着对方苍白的侧面，依稀感受到了自己对他的担忧——他猜测，眼前这位同伴或许陷入了某种固执的幻觉中，并根据这种幻觉得出了一些可能致命的结论。

“我们真的不试试？”重生问。

“试试什么？”

“跨过放生桥。”

“至少我不会。”

“那我们到桥头坐一会儿吧！”

“不用了，就站着吧！因为我们的时间或许不多了。”

“不多了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说的那个监狱的守卫们就要来了。”他转过身去，又望了望身后那条积满月光的宁静的巷子。

过了半晌，对方转过身来，望着重生问道：“你很可能是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名契约技术员了，你知道怎么逃亡吗？”

“逃出你所谓的那个监狱吗？”

“是的。”

“可……”

“你先别否认它，就假设它存在，我们应该如何逃亡？”

“它存在，我们也没有必要逃亡。”

对方苦笑了一下，不再说话了。

“你听说过反常死亡吗？”半晌，他又问道。

“反常死亡？没有……”

“如果一个人全身不能动弹，心脏也停止了跳动。全身任何一个部位都不能主动做出任何动作，连呼吸都没有，但他又是有意识的。他不仅能够像正常人一样意识到周围的动静，还能够意识到他自身所处的这种状态，那么，应该如何把他与一个真正的死人区别开来呢？他的眼睛虽已不能转动，但他至少还能够看见他视觉范围内的所有事物和景象，耳朵也能听见他听觉范围内的所有声响。这是一种反常死亡状态，那么，这个人应该如何告知其他人他还活着呢？”

“我不知道。”重生愣了一下，记忆深处闪过一丝剧烈的痛苦，但旋即又消散了。蓦然间，之前萦绕在他内心深处的那种绝望感又聚集了起来。

“问题是，如果这时有一个人拿着刀子去捅他身体，他应该怎么办呢？他应该如何回避这把刀子呢？”付石说。这会儿，他的眼神是那样平静，语气是那样温和，仿佛在述说某种他早已看淡的往事一般。

“我也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我问的问题本身有错误。”突然，他向四周望了望，继而说道：“也许他们来了。”

“谁？”重生问。

“先别管他们了。在一个人决定逃亡之前，他得要弄清楚他所要逃亡的究竟是什么，就像处于反常死亡状态中的人一样。当一个人处于反常死亡状态时，你觉得他应该逃避那把刀子吗？”

“我不知道他是否应该，但我相信，本能会驱使他做出回避的反应，因为在潜意识里，他仍然将自己视作一个活人。”重生说。蓦然间，他依稀听到了淡淡的马蹄声，依稀是从桥面传过来的，与桥下深渊里悠远而凄清的流水声混在一起，在这宁静的夜空里传得很远很远。他忍不住转过身去望了一眼放生桥，但放生桥上一片迷蒙，仿佛正笼罩着一层薄雾一般，什么也看不清。

“事实上，在这种情况下，他应该回避的不是那把刀子，而是这种状态本身，因为他只有脱离了反常死亡，他才有可能避开刀子。”

“可如果这把刀子的刺杀本身能够使他脱离反常死亡呢？”重生忍不住问道。

“你补充了我的问题，所以我们的最终结论是接受那把刀子的刺杀。”

这会儿，那节奏迟缓的马蹄声越来越响亮了。

“这是一个很残忍的结论。”重生说。蓦然间，他回忆起了他自己经常进入的那个梦境。在那个奇异的梦境中，他似乎就已进入了这种反常死亡状态——他躺在溪水边上，心脏被人挖去，清澈的溪流从他身旁流过，偶尔有松鼠之类的小动物把头凑过来，舔舐着他苍白的面颊……很多年以后，他变成了一棵缔结半透明果实的参天大树。

“我明白了你的结论，但我还是不想接受它。”重生说。

“可那是一个陷入反常死亡的人所拥有的最好的选择。”他淡淡地答道。

“我还有一个问题。”重生说：“你所说的反常死亡是你的隐喻吗？”

“它不是一个隐喻，而是真实的。”

“真实的？”重生疑惑了起来。

“‘真实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不逃出我所说的那个监狱，总有一天我们都会陷入反常死亡。”

这时，夜色越来越深了，从桥上传来的淡淡的马蹄声也越来越明显了。那声音依如之前那样迟缓、轻盈，就仿佛骑马的人心情很悠闲似的。蓦然间，马蹄声消失了，就像嘎然而止的琴声。重生转过身去，在晦暗的夜色下，桥头静默地立着一个暗影——暗影骑在马上，马垂下头，显得很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