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管家没有回答，只是示意那两个警卫赶紧押解着付石离开地牢。在他们关上门的那一刻，重生听见高管家说：“一个长期失眠的人怎么会死掉呢？因为死亡本身就是一种睡眠。当一个人因为缺乏睡眠而快要临近死亡时，他便会睡着，可当他一睡着，他又马上会清醒过来，如此，他又活了过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消失在外面阴暗的走道中。

望着他们带走付石，重生心里充满了困惑——他似乎并不相信那一直守在窗口用阴暗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的守卫竟然只是一尊道具。在他印象中，至少有那么两次，那个警卫转过头来望着他笑，并露出了血红的牙齿，而一尊道具又如何会有这种表情呢！但从另一个角度，这或许仅仅是它内心深处的恐惧对于一尊人偶的投射而已。

自从付石被带走之后，邵康忆几乎就不再与重生交流了。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人端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表情平静。每次守卫送来食物时，他们都会给他一顿痛打，仿佛是为了把他从那种宁静忘我的状态中唤醒，但即便他被打得遍体鳞伤，他也没睁开眼睛，表情也没有发生变化。警卫们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他已快失去作为一个囚犯的自觉了。”

有一天，警卫进来告诉邵康忆，说他明天就会被处决，这或许是他最后一顿饭了。当他们把粗糙的米饭团扔到他跟前之后，他们照例给他一顿毒打。这一刻，重生有些看不过去了，带着悲愤的语气质问道：“他即将被你们处死，内心早已绝望，你们对他的毒打与对一尊木桩的毒打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为何一定要把恶事做绝呢？”

警卫轻蔑地笑了一声，说道：“在这最后关头，我们只是为了唤醒他对于他自己是一个囚犯的意识，否则处决将毫无意义！”

“可那又能如何？即便他清醒着，并向你们领罪，他内心深处也未必就有囚犯的意识，但你们的处决还是要继续进行下去，就像一个必然要进行的仪式一般，不是吗？”重生反驳道。

其中一个警卫瞪着眼睛，望着重生，仿佛已经失去耐心了，正要走上前来向他挥拳，但却被另外一个警卫拦住了。

“他不归我们管！我们走吧！”这另外一个警卫劝道。

在他们离开之后，这间地牢又安静了很多。重生望着从窗口泛进来的越来越浓烈的微光，刹那间感到无比疲惫。他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但他已渐渐忘记手指里的那十枚铁钉。他一直在等待他的审判，但审判他的人似乎已忘记他了……

后来，从窗外涌进来的光芒越来越黯淡，仿佛夜晚即将到来。在疲惫中，他内心越来越平静，竟然打起了吨。在半醒半寐之际，他又依稀看见了那个半透明的少女，内心深处荡出一丝甜蜜的喜悦，但接着他却被人叫醒了。叫醒他的人正是邵康忆。

他睁开眼睛，在迷糊中，他发现邵康忆那黝黑的眼睛正望着自己。在惊异中，他直起身子来问道：“你醒了？”

“是的！”

“你在这个时刻醒了，不正是他们所希望的吗？”

“毕竟死亡即将到来，它将我打回了原型！”他慨叹道。

“事实上，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是一张椅子时，这本身就是一个矛盾。”重生说。

“什么矛盾？”

“桌子并不会意识到自己是桌子。当一个人试图将自己理解为一张桌子，从而逃避死亡时，他首先得要通过意识去强化自己是一张桌子，但由于桌子是没有意识的，因此，他又得用意识去强化自己没有意识，但意识本身又怎能把自己理解为不存在呢？如此，他便永远也无法真正进入到桌子的存在视角中去……”付石说。

“确实如你所说，从逻辑上，一个人永远无法进入到桌子的存在视角中，但这并不是我目前关心的问题。”

“你关心什么？”

“我关心的是区隔协约里的第二个秘密。”

“难道你已经悟出了第二个秘密？”重生问。

“没有，但有人已经知道了！”

“谁？”

邵康忆动了动身子，在窗口坐了下来，良久，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我都是契约技术联盟里的契约技术员，可你知道契约技术联盟的首领是谁吗？”

“不知道！”重生说，想到自己虽然在契约技术联盟里工作了很久，但由于契约技术联盟是一个不内含任何程序的松散的开放的组织，因此，他并不知道这个联盟还有一个首领。

“是一只乌鸦！”半响，邵康忆说道。

“乌鸦？你是说联盟的首领是一只乌鸦？”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根据传说，契约技术联盟的首领经常以一只乌鸦的形象示人，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孔。”

“那只乌鸦会说话吗？”重生说，想起了他曾经被推进深井中后遇到的那一对会说话的松鼠。

“据见过那只乌鸦的人说，那确实是一只会说话的乌鸦！”

“可这只乌鸦与区隔协约有什么关系呢？”

“在最开始，契约技术联盟的首领并不是以乌鸦的面孔示人的。他是石头城的一位心灵医师，能够医治人们内心深处的恐惧、焦虑、悲痛等一切消极的情绪，但后来，他无意间从别人的心灵之中窥见了区隔契约里的第二个秘密，便被当局的人抓起来杀死了。根据传说，他死之后变成了一只乌鸦，继续在这世间游荡，继续为世间的契约技术员提供引导……”

“那他是什么时候创造的契约技术联盟呢？”

“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发起了契约技术联盟，参与这个联盟的大部分都是年轻人。那会儿，当局并不是很敌意这个组织，因为这个组织毕竟化解了很多社会矛盾，但后来，当这个组织无意间接触到区隔协约，并开始研究协约里的条款时，当局就开始监视这个组织了！”

“没想到当局对这个协约如此敏感，这似乎更加激发契约技术员们的好奇心了。”

“是的！虽然当局现在没有完全取缔这个组织，可一旦他们怀疑某位契约技术员知道区隔协约的内容时，他们就会毫无犹豫地处决掉他。”

“这或许正是很多契约技术员无故失踪的原因。”重生说。

“是的！”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重生问。

“你跟我们不一样，你不只是名罪犯，还是名逃犯，我对你有希望，希望你某一天能够遇到那只乌鸦，并得到关于区隔协约的第二个秘密，然后将它告知世人。同时，知道契约技术联盟背景的契约技术员越来越少了，而有些事情总得需要有人背负着它们，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

重生点了点头，算是做出了某种承诺。后来，窗户里的光越来越暗了。邵康忆又回到了之前的宁静状态中——他靠着窗户坐着，微微闭着眼睛，表情平静，微光在额头上跳跃，看上去像睡着了一般。

重生望着这个奇怪的前辈，内心里充满慨叹。他想：他很快就会被处决了，他内心里该是多么的惶恐，多么的不安呵！虽然之前他与自己对话时还显得那么平静。他忍不住设想，也许某一天，自己也会走到那一步，那么他应该如何去慰藉自己的死亡呢。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第二天，他被守卫们的喧嚣声吵醒了。在这里面呆了这么久，他渐渐感知到了昼夜的更替。警卫们见他从地上坐了起来，便涌到了他跟前，看上去至少有五六个。其中一个警卫抓住他的领子，问道：“邵康忆呢？”

重生愣了一下，说道：“不在窗下躺着吗？”

重生刚说完，他们便涌到了窗口，哈下腰在干草里抓挠着，仿佛在水里打捞某种东西一样。好久之后，其中一个警卫从干草中拎出一把椅子，叫道：“只有这一把椅子，没有人！”

“你确定那是一把椅子吗？”其中一个警卫提醒道。

这会儿，在窗外涌进来的明亮的光芒的照耀下，他依稀看见被警卫们捧在手里的确实是一把黑乎乎的椅子——它看上去是那样的干瘦、僵硬、没有生气，但它确实是一把椅子。

“邵康忆呢？”警卫们望着椅子惊叫道，又在地牢的各个角落里翻腾了一遍，连地缝里那几只老鼠和蟑螂都找出来了，就是没看见邵康忆。

“操！他妈的真变成一把椅子了吗？”警卫们集体带着愤怒和疑惑怒骂道。

警卫们似乎不甘心，围住重生问道：“解释一下，他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也跟你们一样很困惑。之前，在这间屋子里并没有一把这样的椅子，但现在这里多了一把椅子，却少了一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或许，他真的变成了那把椅子呢？你们处决它吧！”重生真诚地说道。

警卫们怒视着他，想要揍他，却终究没有下手。过了一会儿，当他们的愤怒渐渐平息之后，他们带着无奈和不满的神情，将那把僵硬、漆黑、干枯的椅子扛走了。重生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恍然间，从另外一个角度，他觉得邵康忆这个人也许从未存在过，自始至终只是他对着一把椅子的幻想而已，而现在，这些警卫们已经把那把椅子搬走了，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落寞和孤单。这会儿，一股冷风吹过，竟有一片黄叶从窗户里飘了进来，他紧紧抱住自己的胳膊，心想外面或许已是深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