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认定你是逃犯之后，你就一定是罪犯，没有不是罪犯的逃犯！”她说道，没有抬起头，仿佛在记录什么。

“对我们而言，我们所关注的是你如何成为一名逃犯的，而不是你是如何犯罪的，因为后者早已是既成事实！”薛无常终于发话了。他的语气稍微温和一些。

“关于这一点，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想弄清楚我到底犯了什么罪！”重生说，眼里竟情不自禁第闪过一丝忧虑——他的情绪不知为什么瞬间低落了下来。

“你想弄清楚的问题很可能只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其他罪犯在最开始也会有这样的疑惑。虽然每个罪犯都背负着不同的罪行，但在我们这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重生没有回应，过了很久，审讯似乎陷入了尴尬状态。

“我们关注的焦点不一样。”薛无常突然说道。

“是的，你们想知道我是如何变成一名逃犯的，而我却想知道我最开始是如何成为罪犯的。”重生说，仿佛是在理清他们之间的分歧。对方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告诉我们，你是如何逃出监狱的？这个答案非常重要！”薛无常转动着手中的笔，侧过身子，用余光扫视着重生的一举一动。重生想，或许对方已经没耐心了。

“监狱在哪里？我到底犯了什么罪？是如何犯的罪？”他反驳道，语气格外平静。

“看来你还是不知道我问你的那个问题的重要性。”薛无常转过身子，看上去有些揾怒了。“你的逃跑破坏了这个世界一直存在的某种秩序，并且不止一次。不过，你要知道，你逃跑多少次，我们就会抓你多少次！”薛无常说。

“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处决我？你们若是直接处决了我，就不会再有逃犯，所有事情都会按既有的方式正常运行下去。这样多省事啊！”重生轻蔑地说，语气里充满了挑衅。

“处决是最后一个步骤，我们今天的谈话也是其中一个步骤。从这个步骤一定会导向那最后一个步骤，而最后一个步骤本身却是开放的。表面上，从逮捕到被判决似乎是一个无限开放的程序，但其实在这个程序中，其中任何因素之间的变动只会导向判决，所以从被逮捕那一刻起，判决就已成为必然——在某种意义上，在石头城的法则里，逮捕即是判决。但处决本身却是开放的——在处决状态中，对方可以自由选择，关于这一点，你以后就会知道！”对方非常专业地答道。此刻，重生显然不理解他的这些话语。事实上，在整个对话过程中，双方都有所隐瞒，因此误会必然会存在。对于重生而言，对方隐瞒了他的罪行，但对于审讯者而言，重生却隐瞒了他作为一名逃犯的秘密——即便他自己都还被这个秘密隐瞒着。这两点或许就是他们彼此隐瞒的最深层次的东西。

“除非你们把我的罪名告诉我，我才有可能告诉你们我逃亡的秘诀。如果你们不知道我的秘诀，不管你们关押我多少次，我都会逃亡相应的次数——这一点显然已违背你们逮捕即处决的必然定律。”他说道，即便他自己到目前都还不清楚他是如何逃脱的。

“问题在于，即便我们处决了你，你依然能逃脱！”那个女审讯员突然抬起头来说道。这会儿，薛无常警惕地瞟了她一眼，仿佛她暴露了什么重要机密。女审讯员的脸有些红了，低下了头。

对于这一次审讯，双方虽然没有达成一致，但对于重生而言，他却收获很多。他至少知道了对方的真实意图，并且还了解了审讯他的人对于他的错觉。其错觉在于：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重生是这座城市里唯一知道如何逃脱他们惩罚的人，但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脱的，也没法断定自己是唯一一个这样的嫌疑人。而在另一方面，他也无法断定审讯员们就一定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假设他真有某种罪名的话。

在审讯结束，他们准备离开这间屋子时，重生叫住了他们，说：“我问你们的每一个问题都是真诚的，希望你们尽快回答我。”半响，薛无常回过头来，站在门框里，面对着屋子里的重生说：“你也要知道，我们问你的每一个问题不仅是真诚的，而且是重要的，也希望你尽快给出答案，就如你真诚地提问一样……”他站定在那里，仔细望了望重生，接着又说道：“由于你是一名逃犯，因此，相对于其他普通罪犯而言，你有了与我们讨价还价的机会，但凡事不要过头，毕竟你也只是一个普通人。除了‘逃犯’头衔外，你与其他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最后说道，然后扭过头，带着那名女审讯员，消失在了门外。

审讯结束之后，他们又把他押回到了地牢里。虽然审讯时间并不长，但他却感到格外疲惫。在他印象中，每次与那些穿制服的公职人员对话都会让他感到疲惫，那仿佛是因为他在这种对话中太过于认真的缘故。此刻，他想找一个可以依靠的物件，但他并不想靠着地牢里的墙壁，因为它们看上去是那样的阴暗和肮脏。他依稀记得这间屋子里似曾有过一把泛着微光的椅子，但眼下却看不见了。他坐在地上，用手支着头，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迷惘问道：“付石，那把椅子呢？被你搬走了吗？”

“哪把椅子啊？”此刻，付石正躺在地上，悠闲地翘着腿，嘴里衔着一根泛着绿光的枯草，语气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

“就是那把看上去发光的椅子，之前被摆放在角落里。”

“哦？”他似乎对他的提问感到很疑惑。他猛地从地上直起身子来，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打量着疲惫不堪的重生，接着，他又倒在了地上，用之前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我没搬走那把椅子，但它醒了，变成了一个唠叨的老头儿！”

“是的，我醒了。我现在很累，因为我不再是椅子了。当我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时间的力量——它推动着我，向某一个方向前进，而当我是一把椅子的时候，我就感觉不到时间对我的挤压。时间能够穿透椅子，却无法穿透能够用意识感知它的人。所以，当我感觉到时间时，我会很累，并且这种累一直在不断的积累。”邵康忆说。

“我倒希望你还是一张椅子，等这个房间缺乏语言的时候，再把你唤醒！”付石依旧躺在地上，嘴里衔着那根发绿的干草，有微弱的光线从他眼角漫过。“语言让这个黑暗的房间变得更加拥挤。”他又补充道。看来，他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重生这样想。

“你认罪了吗？”半响，付石问。

“他们没有让我认罪。”重生说。

“那他们想让你做什么？”

“他们想知道他是如何逃出他们的监狱系统的！”邵康忆插嘴道。

“没错！”重生答道。这会儿，他想起了这个叫做邵康忆的男人。现在他会说话了，但重生还是习惯性地把他看成一把椅子。

“这个城市是绝不允许有逃犯的，但既然出了一个逃犯，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一定要赌注这个漏洞，并阻止这个漏洞的扩张。因为既然已经出现了一个逃犯，那也就有可能出现更多的逃犯——如果这第一个逃犯把他逃跑的方式传播给其他罪犯的话。”邵康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