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平儿和那些守卫们找到了她，把她带了来回去，连同那只被杀死的巨狼。那些守卫们在后面的院落里架起了大铁锅，除去巨狼的皮毛，将它炖了肉，吃了整个下午都没吃完。陈飘雪和平儿虽然反感这一幕，却无力阻止他们。

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风很小，金黄色的阳光暖暖的。蒙面医生正卷缩在一棵高耸的枫树上，微微闭着眼睛，看上去慵懒而又闲散，而下面正是杨凯辉的新坟。一阵冷风吹过，卷起了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就在这会儿，丛林里走出一位妇人，手里捧着一束野菊花。她脚步轻盈，不时警惕地望了望四周，正走向那座新坟，当然，她并没有留意到正栖息于枫树枝头的蒙面医生。

她在坟前默默地站了很久，然后弓下腰，将之前快要枯萎的花束从落叶层中拔了出来，并替换上新鲜的野菊花。一阵秋风吹过，落叶纷纷，很快又将花束掩埋。女人伫立良久，望了望对面高耸的层楼，之后便离开了，缓缓消失在枫林尽头。

这会儿，蒙面医生似乎睡醒了，从树下落了下来，望着女人远去的背影，总觉得她是那样的熟悉。他转过头来，注视着坟前那束野菊花，目光越来越沉静，好久之后，他似乎才明白，那仅仅是一束花而已——一束没有记忆的花，没有过去，也没有回来，仿佛从没有活过。

他循着女人消失的路径，跟了上去。风越来越大，枫叶纷纷，在他肩头乱串，让他眼神有些迷离。好久之后，他走到了林子的尽头，那里有一间小木屋，像是用来堆放杂物的。

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仿佛在犹豫是否要进去。他能够预感到刚才那个女人就在屋子里。后来，他还是忍不住敲了敲门，但没有回应。这会儿，一阵秋风吹过，门竟然吱呀地开了——原来门并没有锁。

当门被风吹开之后，他看见小木屋里堆满了很多废弃的家具，包括沙发、椅子、床单等等。在这些颜色黯淡的家具之间，他看见了之前那个女人。她正躺在沙发上，惊讶于蒙面医生的到来。她看上去比之前精神多了，身上的衣服也要整洁很多。

“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女人直立起身子来，满脸疑惑。

“死去的那个男人是你什么人？”良久，他问道。

“不关你的事，你又是谁？”女人问道。

“他是你丈夫，难道不是吗？”男子说，情绪有些激动。他深呼了一口气，走了进来，抚摸着那些破旧而又黯淡的家具，声音有些哽咽地说道：“这些东西看上去很熟悉，难道不是吗？”他抬起头，望了一眼窗外，房梁上的灰尘从他脸庞飘过，是那样的清晰。那一刻，女人仿佛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内心深处如同被闪电击中了一般。

“这些东西原来都属于我，现在依然属于我，只是那个男人已经死了。我曾经无比恨他，但现在，我却开始有些怀念了，并不是因为他曾经对我有多好，而是因为我们毕竟共同生活了那么久。”女人说，言下之意已经承认那个死去的男人就是他丈夫。

“你恨她吗？”

“她？谁啊？”

“陈飘雪！”

“一个人过于绝望之后就会彻悟，然后就没有力气去恨另外一个人了！”她叹息了一声，如此说道。

“在她那第一美人的光环的阴影中，你苟延残喘地活着，就像这些被抛弃的家具一样，难道你真的不恨她？”

当他这样说时，他发现她那苍白的右手正紧紧抓住沙发的一角，眼里渐渐有了精神，但接着，她又松开了手，猛吸了一口气，走到窗边，苦笑道：“都是命！有人比我更恨她！”

“算了，不说了，各有各的命。在凯辉看见那个女人第一眼时，我就知道他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了，而那个女人在本质上不会喜欢石头城里的任何一个男人。”女人说。

“你何以会如此断定？”蒙面医生说。

“女人的直觉告诉我的！”

他没有回答，仿佛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

“你又是谁，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城堡里？”良久，女人又问道。

“我是一个医生，来医治这座城堡的女主人的！”

“她有病吗？”女人追问道。

“她有病！”

“你能治好她？”她有些疑惑地望着他。

突然，她倒在了沙发上，看上去是那样的疲惫和绝望，空洞的目光落在了蒙面医生身后很远的地方。

蒙面医生有些诧异地望着她，问道：“你怎么啦？”

她努力坐了起来，靠在沙发上。良久，她叹了一口气，伸出右手，试图够到旁边木桌上的水杯。当她快要触及到水杯时，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却怎么也无法把那杯水端在手里。蒙面医生仿佛看不下去了，走了过去，一手扶着她的背部，一手端着水杯，送到她嘴唇边。

她带着痛苦而又疑惑地眼神望着他说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一直帮我？”

“我只是个医生，告诉我，你怎么啦？”

“你听说过反常死亡吗？”女人问道。

蒙面医生点了点头，说道：“我听说过，它似乎是一种病！”

“但它又不止是一种病！陷入反常死亡的人，意识会渐渐丧失对身体的驱动能力，到最后，他会完全丧失行动能力，但他的意识却一直保持清醒，永不死亡。所以，陷入反常死亡的人会永生不死，但却被永远囚禁在一具腐烂的肉体里，动弹不得，生不如死！”女人说。

“你难道已经陷入了反常死亡！”

“从那个男人抛弃我之后，某一天，我从绝望中醒悟了过来，却发现自己陷入了这种状态。而当一个人自觉到这种状态之后，这种自觉本身只会加快和强化这种状态。当我意识到我正渐渐陷入反常死亡状态之后，我不想永远躺在荒野里。我想回到那曾经给我带来过温暖的地方，所以我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这些熟悉的旧家具中。某一天，我也许会在这间小木屋里永远躺下去，就像这屋子里的这些黯淡的椅子、沙发一样！”女人说，接着便咳嗽了起来。等她稍微平息下来之后，蒙面医生给她喂了一小口水。

“我虽然是医生，却难以医治反常死亡！”蒙面医生说。

“我更想像别人一样死去，而不是永远被囚禁在这具即将腐烂的肉身中！”女子说。

她说着，突然伸出手抓向蒙面医生的脸，试图撕下他脸上那块包裹得格外紧致的黑布。蒙面医生没有任何提防，他脸上的黑布被扯掉了。他愣在那里，显得不知所措。当女人望见他脸时，她似乎受到了惊吓，尖叫了一声。仿佛被她的尖叫惊醒了，他有些慌张地从地上捡起黑布，重新蒙住脸，猛地推开房门，跑了出去，瘦削的身影消失在了枫叶林中。

九月中旬，石头城开始下雨了。连绵不绝的细雨如烟如雾一般在雪山之下蔓延。放生桥对岸的丛林一片黯淡，望不见尽头。自从吴明守在骷髅崖之后，陈飘雪的内心深处多了一丝温暖和安全感。几乎是每天下午，她都会独自一人跑到无影山上去，带着平儿做的饭菜，陪那位无眼和尚度过漫长的秋夜，但这么久以来，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那位和尚甚至没有触碰过她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