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身后的嘲笑，贺嘉又一次攥紧了拳头，草婷却始终拽着他胳膊，两人终于走到了停车场。坐上车以后，草婷系上安全带，立即发动了汽车，一脚踩下油门。

“你今天怎么啦？”

“没什么。”贺嘉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了。

“我看你是压力太大了，跟那些老油条子较真干嘛，我爸当初跟我说，这世上讨厌的人到处都有，谁认真谁就输了，还有……”

“我只是遵循大脑内部对外界的条件反射，并非外界对我产生了什么刺激，你明白吗？这两者是有区别的。”他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打断了草婷。

“生气就生气嘛，说那么多废话。”她心想，看样子对贺嘉怪异的言行早已习惯了。

“我跟你说吧——我爸之所以在技术科干一辈子，他的理由是跟证物和死人打交道比跟活人容易，至少你不用担心死人从身后咬你一口。”

草婷若无其事地说，似乎跟贺嘉的谈话不在一个频道。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跟贺嘉交流有时候就得这样，顺着他的逻辑只会钻进他的语言圈套。

贺嘉皱了下眉头，反倒没话好说。

“唉呀，我跟你说这事干什么，鸡皮疙瘩都起了，我还是愿意跟活人打交道。”草婷偷偷瞄了贺嘉一眼，脸上露出“胜利”的喜悦。

汽车开到了龙剑山的后山，那里有一个著名的寺庙叫七王庙，矗立在青山绿影中。

“公墓不是在另外一边吗？”草婷指了指相反的方向，脸上有些疑惑。

龙剑山公墓对贺嘉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他的妹妹就葬在那里。

“你以为我是来扫墓的吗？”贺嘉停下脚步，拧开矿泉水瓶呷了一口。

“你一大早叫我来龙剑山，难道不是来祭拜你妹妹吗？”草婷像是故意模仿贺嘉的腔调。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告慰亡者最好的方式是查出真相，将真凶绳之于法。”贺嘉还是用他习惯性的腔调说道，然后继续往前走。

“这里有线索？”草婷顿时打醒了十二分精神。

贺嘉没有回答，沿着山间石路径直朝前走，跨上通向寺庙的石阶梯时，他才转过头看着身后的草婷，然后掏出手机。

“你或许不知道——上个月26号——是我妹妹的三周年祭，三年前下葬的时候，我爸曾经来七王庙求过一只签，求签符上的暗纹跟张燕书包里这张是一样的——”

贺嘉把那天用手机拍下的照片拿给草婷看。

“也就是说，张燕遇害前来过七王庙！”草婷恍然大悟的样子。

贺嘉耸耸肩，转身继续沿着石梯往上走，‘七王庙’字样的牌匾浮现眼前。随后来到了求签的地方，拿出张燕的生活照跟负责解签的和尚打听，和尚记得很清楚——一方面是和尚记性好，另一方面也是张燕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我认得这个女娃，那天下午在这儿摇了十几支签，非要摇到自己满意的为止。”和尚四十来岁，说话的时候带着微笑。

“走的时候几点？”草婷问。

“下午五点左右。”

“无意俄然遇知己，相逢携手上青天——她最后摇到的是这支签吧？”

贺嘉突然背了那两句古怪的签文，草婷一时不知他什么意思。

“没错，最后我给她解了这支签她才满意。”和尚笑着说。

“签文什么意思？”草婷好奇道。

“解签的都是看人解签，别看和尚们表面不食人间烟火，他们看人可不比刑警差，师傅，我没说错吧？”贺嘉睨视着和尚，说话的语速很快，看起来还有点神经质。

不等和尚开口，他又接着说：“你当时看穿了她是离家出走的少女，不想再被她纠缠，于是就解释为困鸟出笼，时来运转之类的，对不对？”

和尚张着嘴，额头上全是冷汗。

草婷赶紧拉着贺嘉走出了寺庙，一边走一边捂着嘴，差点没笑出声来。但她心里明白，贺嘉应该是对张燕遇害有所触动，情绪才会有些反常。

“是不是这案子让你想起了妹妹？”她关切地问。

“唉……”

贺嘉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心想，难道要我告诉她，张燕的死很大程度上是我三年前那个错误的决定造成的？是我为了替妹妹报仇，为了让真凶受到应有的惩罚而欲擒故纵酿成的悲剧？不，我明知道三年前那个计划根本就是一场赌博，无论结果如何到头来我都是输家，可我偏偏还是这么干了，我只有一个目的——这时候绝不是忏悔和放弃的时候。

贺嘉这两天都在反复提醒自己。

越到关键时候，越是考验人的意志——以不道德的手段去捍卫法律的公平，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说穿了还是为了满足个人复仇的私欲，什么丨警丨察的道德守则，在仇恨面前形同虚设。越靠近真相大白，贺嘉的内心反倒越来越迷茫。

“你怎么啦，心事重重的样子？”草婷疑惑地望着看上去像是中了幻术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学弟。

“走吧——”贺嘉回过神，说话声有些低沉，“现在去我妹妹的墓地看看。”

草婷懵懂地点了点头。

两人沿着山间小路步行，曲径通幽，小鸟叽叽喳喳，山林过滤后的空气无比清新，仿佛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当公墓映入眼帘时，四处变成了死寂般的幽静，不得不让人肃然起敬。

贺嘉找到公墓停车场的管理员，草婷表明了刑警身份后，管理员带他们去了保卫处查看监控录像。这里的监控录像三个月清洗一次，上个月二十六号的录像还保存着。

贺嘉有针对性地查看了当天下午五点——七点时间段的画面，播放速度设置到最快，经过十几分钟后，他似乎看到了想要的信息。

定格，然后放慢速度回播，再定格，然后正常速度播放，然后慢速度播放，再定格……反复交替了很多次。

画面很模糊——那天傍晚下着暴雨，停车场监控的角度也不太理想，始终没法确定“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要找的人。

经过反复回放，反反复复试了很多次后，贺嘉终于定格到一张较为清晰的脸——四分之三的脸部都看得见。

贺嘉掏出小本，记录下了那个人的车牌号：『***A24790BJ』

随后去了“优步公司”查询车牌号，结果跟贺嘉推测的一样——车主也是今年初注册的优步司机。

37

昏暗的灯光照射在江一波脸上，依然不见丝毫阴暗颓废之色，他脸上仿佛被一层阳光覆盖着，健康活泼。虽然坐在审讯室，此刻手上却没戴手铐。

他茫然地望着即将盘问他的人——贺嘉跟他之间只隔着一张小方桌，桌面前放着一个黑色记事薄，一个平板电脑和几张受害人张燕生前的照片。

“哥，你们把我带到这儿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想跟你聊聊天，顺便请你喝杯咖啡，不过这里显然没有预备咖啡机。”贺嘉古怪的话语中满是揶揄。

“聊天？在这种地方？”江一波疑惑道。

“没错，聊聊天——”贺嘉点点头，“你听过麦克白效应吗？”

江一波摇摇头，依旧很茫然的样子。

“那我告诉你吧，莎士比亚戏剧《麦克白》，当中有个麦克白太太，她每天晚上都会梦游，梦游的时候会不停的洗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一波摇摇头，茫然的表情中又多了一丝好奇。

“因为她教唆丈夫犯下了谋杀罪，而她洗手，是因为她的心灵被罪恶感吞噬了，所以她才要不停的洗手，以为这样可以洗干净心灵上的污垢。”

贺嘉说话的腔调以及眉飞色舞的样子就像个话剧演员。

“哥，没想到你比我大不了几岁，竟然读过那么古老的作品，而且还是国外的。”江一波的语气是赞美，并没有嘲笑贺嘉古怪的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