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宅远了,欢声笑语传不到这地牢里,就连这里的烛火也仿佛与正宅不同,那里是众人阖欢的霓虹,这里是无间地狱的业火。
弥光站在门口探查片刻,发觉下面未有声响,这便轻轻推开木门向内去了。
地牢的楼梯仍是夯实的泥土地,本是土黄色,而后染的血多了,便成了一种无法名述的暧昧色调,弥光几步下楼,在挂满四壁的刑具之间,弥光看到了坐在刑椅上的男人。
男人年轻,岁数与弥光不相上下,身上那件竹青色的长衫遍是褐色的污泥和朱色的血迹,一道布条子在他头上绕了几圈,遮住他的一只眼睛,上面的血迹早已干涸,另只眼睛也闭着,睫毛被血黏在一起。
牢房内就只有这男子一人,弥光两步上前蹲在男人身旁抓起他的衣袖,在一片污渍之中,隐约看到了个白线绣着的“齐”字。
文戚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昏迷了多久,他无从判断身上的易容蛊是否已经失效,在浑浑噩噩之中,他感觉到一只冰凉的小手擒住自己的腕子,人便激灵一下醒了过来,正看到蹲在自己面前这眉清目秀的少年。
“你又想来干嘛?”
文戚这话听起来不客气,可是底气却是弱了几分,疼痛和饥饿早已耗光他全部的心气儿,此时就算示威也显得有气无力。
又想干嘛?文戚不知道这些人到底都想干嘛。
自从被抓过来后,文戚还未见到过幕后的主事人,只是一些混混瘪三轮番来严刑拷打,从他们的骂骂咧咧中,文戚得知自己这是落在了主顾手里--花钱请章杳下蛊害死黄楚九的人。
当日文戚本是想去看看黄楚九究竟为何仍未中蛊身亡,而后又阴差阳错碰上齐家门徒,再是被唐鬼穷追不舍乃至被虎麟蛊虫所害,再到被人搭救走,整个过程中,文戚的脑袋都是乱的。
路上,文戚也曾思虑过搭救自己的究竟是何人,他知道章为民没有这份好心,就算他有,文戚也不想接受,倒不是对章为民痛恨到连自己的命都不想要的程度,只是他知道,章为民奉上每一份关怀时,背后都已经提前准备好了足以令自己痛不欲生的利刃,这样的帮助,就算是捧到面前他也不敢要。
再后来,就是文戚遭受毒打,听到瘪三们骂他没用,害他们老爷子白白花了钱却没能杀了黄楚九,那黄楚九近日来反倒是又出来抛头露面,还将大世界游乐场的广告贴遍上海大街小巷,明摆着是在示威……
文戚心有怒意,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故而当弥光出现在眼前时,文戚以为只是又一个与自己无冤无仇只是来拿自己当撒气桶的家伙罢了。
然而让文戚万万没想到的是,弥光张口,却说出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名字。
“我是来问你,你……”弥光后退两步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问文戚,“与齐孤鸿是什么关系。”
齐孤鸿?文戚使劲儿睁大了他仅剩的一只眼睛打量着弥光,这人穿得不算华丽,但甚是体面,看起来就知道与之前拷问自己的混混不是一个层级,而年纪轻轻面容姣好,注定这样的人会比较好混,偏偏他又认识齐孤鸿……
文戚绞尽脑汁,当日是这些人将自己从唐鬼的手中救出来,那么意味着他们与齐唐并非一伙,而此人又来追问自己有关齐孤鸿的事情。
如今且不管这人与齐孤鸿究竟是什么关系,想要保住性命,首先要站对队伍,文戚咬了咬牙,思路已经清晰不少,他以一只眼凝望着弥光,悲悲切切道:“他就是让我下蛊害死黄楚九的人。”
事到如今已是败局,那么总要有个人来背这口黑锅,在文戚看来,齐孤鸿再合适不过。
故而,只要有了这么个主使者,编起故事就方便不少。
文戚告诉弥光,是齐孤鸿让自己去给黄楚九下蛊,其中种种,皆由他指使,自己之所以进入齐家,是为了以蛊行医救人,万没想到齐孤鸿偏让自己做这种肮脏龌龊之事,自己乃是临危关头心存善念,故而才放了黄楚九。
“我……我不想用蛊害人性命,可是,”文戚说到这里,眼角湿润,干涸的血痂被溶解,化作一道道血泪自脸侧垂下,他抬起头来,看着弥光的目光真情深切中透着无可奈何的悲哀,“我对付不了他,此人狼子野心,势必要在青帮中搅起一片风浪,而他又有蛊术傍身,若任由他为非作歹,这上海滩……怕是难逃祸乱一场!”
第三百五十六章花甲存野心
文戚在三言两语间便将齐孤鸿十恶不赦的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说来也巧,她被偷走骰子时也曾被人下蛊,故而对于巫蛊之术完全没有什么好印象,如今听到了文戚这话后……
不需文戚主动站队,弥光已经主动站在了文戚这边。
而陈啸风与黄楚九恩怨已久,归其根源,毕竟上海滩就这么大,有人赚得盆满钵满,就一定会有人忍饥受冻,觊觎大世界游乐场的人多了,陈啸风就是其中一个。
按理来说,到了陈啸风这样的年纪,应该是早已没什么精力才对,可陈啸风恰恰相反,从他刚刚的话中便能听到狂妄之意--袁兢本是大字辈,而陈啸风是通字辈,按资排辈来讲,他还要尊称袁兢一声大阿爸才对,毕竟是在这将辈分试做比天高的青帮里,就凭陈啸风刚刚那一句不客气的话,就足以给他开一场刑事香堂。
而陈啸风的野心不只是在青帮之内,听听看,“五年内纳娶三房姨太太,生了一儿一女,开了三间赌肆,尬了一个堂口,占了六个商铺,开了一家洋行”,这话怎么听都好像是在形容个三四十岁正值壮年的男人,而绝非他这么个花甲老者。
今日,弥光更是得知陈啸风买通齐孤鸿命面前之人下蛊给黄楚九,必然是觊觎对方的大世界游乐场,这陈啸风是弥光的大阿爸,她就算憎恶陈啸风,却也恨不到他的头上,倒是齐孤鸿这等随随便便给人下蛊还威胁他人性命之人,着实可恶。
望着面前的年轻人,弥光忍不住轻叹一声道:“也罢,这事情我知道了,怪也怪你跟错了人……”
文戚一见弥光松了口风,便追了一句以表忠心,“齐家与我有恩,我这条命也是齐家给的,就算知道是为虎作伥,可我又能如何?”
这话若是说给别人,许是不痛不痒便过去了,但偏偏听这话的人是弥光,几句话轻而易举戳中了弥光的软肋,她忍不住怒斥一声道:“与你有恩又怎么了?难道一辈子都归他了?不管杀人放火还是打家劫舍,你都替他去做了?”
与其说这话是说给文戚,或许,弥光也是在说给自己,虽然横野下二还尚未逼迫她为自己做什么,但弥光知道早晚会有那一天,有些抵抗,早在无形之中于心底里生根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