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计谋则是用来保本的,唐鬼手中拿着那折扇乃是当日齐孤鸿醉酒后扔在语花楼的,扇子早已折旧,随便一扔,根本看不出究竟值钱与否,而扔出扇子又抛下狠话后,唐鬼才拿出怀表,这又是一计--扇子只是抛砖引玉,唐鬼要让荷官看到的是手里的怀表,若是一般人,输了折扇后,为保怀表也会离席,同样,若是一般人,以折扇回本之后,自然会继续用怀表以小搏大,这就是赌徒的心理。
荷官本想让唐鬼赢上一把,而后引得他将怀表也押上赌桌,到时候让他血本无回,而这是设赌之人的心理,若不能将对方赢得一干二净,心里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只是,荷官未曾想到唐鬼收了泥码之后,居然掉头就走。
事情若是真到了这一步就结束了,自然是荷官打错了算盘,落得满盘皆输,但既然是专门做诈赌行骗之人,当然也想好了后路,这种假银元常常备于赌场之中,若是有人赢得盆满钵满,兑换泥码时,便会拿到大量的假银元,也是赌场保本的策略之一。
唐鬼接到银元的时候,自然就知道自己是拿到了假银元,但在这种档口断然不能因此事起纠葛,首先,说是肯定说不清楚的,其次,自己若是起了纠纷,也就是给了赌场动手的理由。
所以说,想来真正让荷官感到惊讶的,不应该是唐鬼赢钱之后掉头就走,而是明知道拿了假的银元却还是匆匆离去。
此时光是听到唐鬼说出这一系列不动声色的暗中博弈,就足以令齐孤鸿目瞪口呆,而让他感到更惊讶的是,到了这时,在他和唐鬼在小巷中绕了两圈儿后,唐鬼突然将齐孤鸿拽到一个暗巷之中,他迅速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拉着齐孤鸿翻身上墙,一路蛇形之后,齐孤鸿发现,唐鬼竟然在带着他往赌场的方向去。
“你还要干嘛?!”齐孤鸿压低了嗓音忍不住问了一声。
“干嘛?”唐鬼冷笑一声道:“他的手段都使完了,老子的底牌可还没亮出来呢!”
说罢,唐鬼翻身落地,人已经站在了赌场的后门旁。
老实说,唐鬼的举动的确让荷官感到出乎意料,望着唐鬼离去的方向,荷官凝眉沉思了许久,才忍不住摇头一笑。
“聪明人。”
荷官忍不住低声呢喃了一声,他不相信唐鬼完全没发现银元是假的,他知道了,而且知道他若是为此引起争端,事情反倒更加无法收场,所以除了离开之外别无他法。
行第一步棋时已观至后三步,怎么可能不算聪明人?
尾随唐鬼而出的底老很快便悉数回来了,刚进门便忍不住骂骂咧咧道:“还以为今日要剥猪猡,谁知走油跑马的让那小刁码子跑了!”
“行了,”荷官正在摇骰盅,头也不抬道:“底勃都回来了,还赢了几个阿朗,你们是去赏枪也好,红红面孔也罢,随你们便是。”
那几个底老都是年轻后生,年轻人大抵有那么几个毛病,一是贪婪,见到钱财便难以自控,不知见好就收,二是自大,自以为年轻力壮便天不怕地不怕。
此时几人见这荷官与唐鬼折腾一晚上,本以为是要剥猪猡,狠狠赢上唐鬼一笔,没想到走油跑马地失败了,被唐鬼这个吝啬的小刁码子揣着钱跑了,所以为此恼怒不已,即便荷官告诉他们不光是拿回了本钱还赢了几块银元,尽可分给他们或是去吃饭或是去喝个红红面孔,几个却仍是咽不下这口气,嘟嘟囔囔地骂道:“改日让我碰到这小刁码子,定要种荷花、放水灯不可!”
“种荷花,放水灯?”荷官听罢又是暗自一笑,这种荷花,说的是将人的手脚绑住埋进淤泥里,放水灯则是投河,都是用来处理如出千之类不规矩之人的手段,唐鬼倒是不至于被种荷花放水灯,但是,刚刚在赌桌上时,荷官注意到唐鬼双手虎口均有厚重的茧子,从身材端量也知道是练家子,若真是与这几个毛头后生碰上,是谁种谁的荷花,怕是不好说。
底老见荷官笑得暧昧,不由得皱起眉头,只是,这荷官虽然只有十六七岁,身材也比他们弱小许多,但谁都知道这是除了当家人之外,头号不能惹的角色,几人不可硬碰硬,干脆就在嘴上揶揄道:“你怕是见那小白脸照会够亮,舍不得下手,故意放走了他吧?”
“随便你们怎么说,”荷官见几人坏笑却也不恼,只是自顾自地将骰盅一放,伸了个懒腰道:“看你们都闲得两腚生风,来,你们来!小哥我可就回去歇着了!”
说罢这话,那荷官也不管他人在背后如何央求,随手扯下墙上挂着的衣服往肩头一披,顺着后门头也不回便走了。
《蛊世录》拜年篇
“春联呢?”
“齐司令还在写呢!”
“老子去看看,你,”唐鬼说罢将手里的筷子扔给刑三,“饺子馅儿和好了,记着啊,打一边儿上劲儿,肉散了我就剁你做馅儿!”
筷子甩在刑三脸上,他跟了唐鬼十年,早已惯常他这脾气,哭笑不得地端起白瓷大碗,目送唐鬼拍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大步流星出了门。
位于闸北的宅邸中,齐孤鸿站在正堂,正端详着红纸上未干的墨迹。
“天增岁月人增寿……”唐鬼不知何时已来到齐孤鸿背后,瞥了一眼对联上的字,摇摇头道:“不好,不好,老子不爱数岁数,一想到我这张脸也会老就头疼。”
嘴上虽这样说,唐鬼却饶是抄起笔,刷刷点点出一幅下联。
“心有乾坤世有番”。
念私塾的时候,唐鬼的对子最工整,就连齐孤鸿也自叹不如,可如今再看,对仗虽然不如过往,可是凌乱之中却有了唐鬼独特的味道。
对啊,是味道,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心一念,当一人与他人不同时,所做的一切细碎之举,都会凝聚成其特有的味道。
齐孤鸿微微皱眉瞩目片刻,然而转念一想,也罢,过去的事便是不用再谈,如今的日子,也早已与他时不同。
这是齐家灭门后,齐孤鸿过的第一个春节,这一天尚未到来之前,齐孤鸿仍会想,仍会怕,他怕自己会想到去年今日——齐家惨遭灭门,在军阀王大雄的炮火之中,齐家祠堂毁于一旦,几十具尸体压在黄土之前,齐孤鸿从炮火之中被唐鬼救出,他没机会为族人送葬,甚至没机会好好端详他们一眼,没机会告别……
要说的,能说的,都太多,齐孤鸿记不清那么多,只是想想那日之事,当灭门二字出现在他脑海中,翻江倒海般的痛苦便会将他淹没……
不过还好。
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齐孤鸿并未感受到他想象中的痛苦。
和每家每户一样,大年三十,齐孤鸿一早起来,王大锤便敲门送来一套衣裳,说是瞎子特意给他们几人定的,瞎子好穿,大年穿新衣,自然是要穿得漂漂亮亮。
给齐孤鸿送来的是一套长衫,自从当上军阀之后,齐孤鸿许久没穿过这种文绉绉柔弱弱的衣裳。
去年,齐家灭门后,齐孤鸿刚刚来到唐鬼山寨寄人篱下时,唐鬼从瞎子手上抢来一件长衫给齐孤鸿穿,为了那么件衣裳令瞎子生生哭到断气,而今,瞎子送来的这套衣裳,无论是剪裁还是面料,都比那件考究得多,但齐孤鸿仍是将那件旧衣裳从柜子里翻出来套在身上。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旧人,齐孤鸿有了,在旧人面前,穿的是不是新衣,其实也没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