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四名管带乃是马尾水师学堂的人中龙凤,当初出战之时,一个个英姿勃发器宇轩昂。
然,结果委实难料……
管带中,四人于战中殉国,三人则在战败后愤恨自杀,更有一人含冤而死,至于其他人,在被当做俘虏带往东瀛后,一个个郁郁寡欢萎靡不振,再也无法从他们脸上看到当初海上健儿的身影,即便是回国后,恐怕也再无法以水师身份重回海上。
愧古好似亲眼看到了一代海军从身体到心灵的覆灭。
如若中岛鸿枝有机会前往位于伊豆半岛的三岛,便能看到那艘当初令他既激动又钦佩的中国战舰,在甲午海战后,那艘主力舰被拖至三岛,充当码头上的商用趸船。
这就好比在一场战斗结束后,获胜一方将俘虏来的敌军大将塞进伙房命其充当伙夫。
赢家对败军最大的侮辱,莫过于抹杀其战斗的能力,再无其他能比这更悲痛……
然而思绪飘到这里的时候,愧古突然又笑了,自己在这里堂而皇之为他人感到悲痛的时候,似乎忘了这正是自己眼下的处境。
齐以,日文名愧古,原为甲午海战中被俘军医,后得医药商会会长中岛江沿赏识,将其自俘虏营中解救出来,暂居于中岛家,娶中岛江沿表妹为妻,担任中岛江沿之子女中岛鸿枝及中岛菡子的家师。
想当初自己背井离乡,甚至将庞大的齐家甩手抛给年迈的父亲齐秉医,他做这一切就只为出海参军抗击倭寇,如今却成了日本人的家师……哈,这个念头已经不再让齐以,不,是愧古,这已经不再让他感到心酸或是痛苦,反倒仅仅只是好笑罢了。
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下来,仆人准备好了晚饭,愧古站起身,正迎上中岛菡子一脸沮丧又失落的目光,他忍不住一笑,人也不作答,只是默默转身走到一只五斗橱旁。
愧古没有什么私人物品,虽然是专属于他的书房,五斗橱里却是空空如也,他拉开最下面一层抽屉,拿出一样牛皮纸包着的包裹。
包裹不大不小四四方方,愧古将它递到中岛菡子手上的时候,菡子疑惑不已,愧古却没有回答的意思,只是努努嘴,示意菡子拆开包裹。
愧古是不会带中岛菡子出去赏花的,他的妻子是中岛菡子的表姑,丧夫后在商会内担任要职,是个精明强悍并且对中国文化并不感兴趣的女人,中岛菡子倒是喜欢中国,可自己总不能绕过妻子,单独带这孩子出去。
思来想去,这本就是中国人的花朝节,愧古不想多事,节日可以不过,但不好变了味道。
对面的中岛菡子使劲儿拆了半天仍旧不得要领,干脆从正中将牛皮子撕开一道,绚丽的苏绣立刻出现在她的眼前,引得中岛菡子忍不住惊呼一声,三下五除二拆掉厚厚的牛皮纸。
“是旗袍,”愧古对着拿着旗袍便往自己身上比划的中岛菡子道:“你上次不是问我,中国的男人喜欢看女人穿什么?这旗袍,比起洋装好看很多。”
中岛菡子已经迫不及待回房去试衣服,临走前,对着愧古试探性地问道:“先生,那我……我今天可以穿着它去看花么?我保证,一定不会让其他人知道,我偷偷的去,早早的回来。”
愧古仍旧一脸温和地望向中岛菡子,一根纤细的手指横在唇间,柔声一笑。
第二百七十七章抵沪
章杳自业城县返回上海的时候,文戚已经习惯了章家军的生活,得知齐孤鸿不日也将抵达上海,章杳挑了挑眉。
当日在战场上与章杳奋战之时,齐孤鸿并不知道文戚曾偷偷救了自己,后来,文戚也曾想过,自己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终归自己也是救过齐孤鸿的,如若他有一天知道了,不知是否会原谅自己。
不过,后来文戚只庆幸齐孤鸿并未在战场上注意到自己,也正因如此,齐孤鸿对文戚的话毫无怀疑,立刻带着刚刚修养好的吉祥和阿夭前往上海。
唐鬼并未与齐孤鸿同去,他能看出齐孤鸿在得知生父齐以身在上海的消息时,脸上的那种狂喜,若是换做自己,也是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去上海的,但唐鬼有他的事情要做。
“你放心,老子又不是跑路去的,找到我的人之后,老子与你上海会和,”唐鬼上马前,指着齐孤鸿的鼻子道:“你只需顾好你自己便是,碰头之前,可千万别死了。”
说罢这话,唐鬼对着马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脚,人便已经消失在扬尘之中,唯有被他横在马背上的盲丞发出的那一阵阵惨叫声穿破了尘埃,直灌入齐孤鸿耳中。
齐孤鸿与吉祥和阿夭就此出发,一路上,齐孤鸿听着阿夭和吉祥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分开后发生的事情,那些话,他多半是没听进去,脑子里只顾着思索自己抵达上海后的计划,他不知道自己会在上海遇到谁,遇到什么,也不知道会在一个什么样的场合下见到什么样的齐以。
是父亲,齐孤鸿该如何称呼他?“爹”?“爸爸”?总之,不管用哪个词汇,其实大抵是没什么区别的,反正不管哪个词,他都从未叫出口过。
刚从舍昂出发的时候,齐孤鸿心中又是急又是喜,可随着他们离上海越来越近,心中的情绪变得越发复杂。
等齐孤鸿真正抵达上海的时候,原本的喜悦和激动已经全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对大城市时的茫然。
齐孤鸿从未来过上海,在外游学时,虽然也去过不少大城市,可是相比之下,上海却有着一种独特的风味。
他们在城外下了马,进入内城时,天色已经黑了,街上却是灯红酒绿,黄包车一个个跑得飞快,电车时不时发出叮铃铃的声响,闪烁的霓虹灯刺眼而又迷幻,说着吴侬软语的太太们穿着改良后的旗袍,踩着高跟鞋,依偎在西装笔挺的男人身旁。
是这一切汇聚在一起形成了大上海给齐孤鸿带来的印象,这一印象在今后多年中,一直深深印刻在齐孤鸿的脑海中,从未被取代--暧昧的灯光中,懒洋洋望着自己的女人,她躺在金丝绒贵妃榻上,身子斜靠着,双腿纤长,毫不遮掩也不避讳,她的眼睛半睁着,嘴巴微微翘着,人未动,眼睛里却已有千言万语对自己诉说。
可齐孤鸿不打算靠近这个女人,他尚且不知自己是否只是个过客,而这个女人,又恰好让他感到危险,总觉得稍有靠近便会被拉进深渊。
吉祥和阿夭倒是被热闹非凡的大上海给吸引住了,两人没进过城,虽说是齐家门徒,理应照顾齐孤鸿,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终归是指望不上,只知道跟在齐孤鸿的身后,眼睛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两旁街上的异景。
最终,齐孤鸿在静安找了一家名叫凯柯瑞的饭店住下。
凯柯瑞酒店为中国人所经营,进出往来的客人也多是国人,但装修中多少透着法国的风情,尤其是进了房间之后,齐孤鸿看到浴室的装修,便联想到了在外留洋时,造访的一位法国夫妇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