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层楼梯之下,空气阴冷,光线由明转暗,一时间看不清任何东西,文戚只能凭着耳中听到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判断其他人似乎是在脱衣服。
文戚好似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这是他第一次和章杳的士兵同寝,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当初刚刚来到齐家的时候。
当时的文戚也是如现在一般不知如何是好,但是有人来到了他的身边,文戚如今已经想不起来那个人究竟是谁,只记得是一张还算亲切的脸,将文戚安顿在了门徒的房间,而后立刻有年龄相仿的孩子凑上前来,打问他从何而来、为何入门、年龄几何,虽说他们甚至问起文戚喜欢吃什么东西睡哪个方向,这种问题让文戚觉得无聊,但那至少,好过此时这种死寂。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停了下来,文戚深吸了口气,他试图在黑暗中分辨出众人所在的方向,但双眼可及之处仍是大片黑暗,不仅如此,他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所有人都保持着那种凝固的沉静,没有一丁点儿声音,甚至没有呼吸时衣料摩擦的声音。
文戚试探性地蹲下来,自己看不到别人,别人自然也看不到自己现在这愚蠢的姿势和动作,他以双手触地,摸索着往前走了两步。
什么都没有,除了冰冷而坚硬的地面。
再两步,仍旧什么都没有。
十步,二十步……文戚起初因害怕踩到别人而蹑手蹑脚小心翼翼,最后却是因周遭空无一物的恐惧而向前扑着。
他此时不怕撞到或是踩到什么人,不怕被人怒斥,不怕与人打架,只要能让他听到什么声音、摸到什么东西……
整个房间里除了他之外,好像什么都没有,这种恐惧令文戚崩溃,他明明是跟着那么多人进了这房间,可是此刻,即便他跪在地上沿着墙壁四周走了一遍,他摸遍了房间里每一寸粗糙的地面,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那些人就好似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种无法解释的恐惧几乎令文戚窒息,他长大了嘴巴,恨不得想要大吼一声,然而却好像有一团棉花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无法呼吸。
就在这片空旷寂寥的沉默之中,有人开了腔。
“站起来!你是条狗吗?滚出来!”
文戚没认出那是谁的声音,他只知道这人是在对他说话,他只知道这声音自门口的方向传来,他只知道……有人!
只要有人就行!只要有声音就行!哪怕是咒骂,只要让他知道这世界上不止他一人就行!
文戚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那人的面前,即便地面上空无一物,他却跑得踉踉跄跄,是双腿发软了。
紧跟着,就在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只手攥住了文戚的胳膊,将他猛地往外面拽了上去。
文戚的膝盖撞在楼梯上,几乎是被那只手强硬地拖上了楼,直到楼梯顶端的木门被打开,扑面而来的炙热朝阳灼痛他的双眼,令他窒息,文戚好似溺水的人贪婪着空气般,死死地盯着刺眼的晨光。
在稍稍适应了光线之后,文戚认出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是章为民,依旧面无表情,如地下的黑暗般冰冷的一张脸。
文戚深吸了几口气之后才恢复平静,他扶着墙壁从地上站起来,身体感觉到阳光带来的暖意之后,才重新获得了令他站稳的力气。
“他们……”文戚吞了口口水,他来不及掩盖自己的失态,迫不及待想要问个答案,“地下的那些人……他们,他们……”
章为民淡然地望着文戚,那平静和沉默之中带着鄙夷和不耐烦,见文戚吞吞吐吐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后,章为民直接张口打断了文戚的话。
“出来。”
“可是……”
章为民已经向门外走去,看都没看文戚一眼,那种漠然令文戚不敢再发问,只能犹豫着跟在章为民身后。
两人直奔大院之外,沿着一条土路走进一片小树林,树是柳树,江南水暖,虽然还不到春暖花开的时节,杨柳已经开始抽芯吐纳,入眼所见都是鲜嫩的淡黄绿色。
然而随着文戚跟着始终沉默的章为民一路走得越来越远,他却觉得心中寒意越甚。
他们已经走得越来越远,走出树林后,爬过一个小土包,再往下……
文戚看到了一片坟地。
大大小小的坟包,或有或无地立着墓碑,仍有些新坟旁还立着冥经幡、摆着贡品。
“你带我……”文戚的喉头梗塞,“来这儿干嘛?”
章为民终于停下脚步,他望着脚下的坟地,转过头来凝望着文戚的双眼。
“带你重生。”
第二百三十九章重生
重……生?
这个字眼,对于文戚来说,其实并不陌生。
当初失去父母的文戚来到齐家,是修习蛊术大仇得报的念头支撑着他活下去,对他而言,那是一次重生。
再后来,文戚决定跟着叶景莲来到章杳的部队中,这又是一次重生。
重生往往难以与喜悦平静联系在一起,试想下,凤凰若是能一直活得平静喜悦,又怎会忍受浴火的痛苦?又何必要承受浴火的痛苦?
这重生,是人在甘愿放弃自己生命之前,唯一的挣扎,或是痛苦重生,或是平静去死,两种选择,仅悬在这一条性命之间。
要和不要,活与不活,承受或不承受。
死容易,画一个点便可以,生,却太难,是那一个点之后延伸出的一切必须要应对的欢喜和苦难。
此时文戚跟着章为民站在坟头前,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在他的周身,他望着章为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有个声音在脑海之中催促着文戚赶紧拔腿就跑,又有个柔弱的声音在催促着他先问问章为民到底想做什么,最后还有个嘲讽的声音告诉文戚,章为民想要他的命,而他无力反驳,因为他曾见过章为民在战场上的模样,他知道章杳的士兵是何等凶神恶煞,知道他们盯上一个目标,哪怕掉了脑袋也誓不罢休。
很显然,章为民察觉到了文戚脸上的恐惧,只见他冷笑一声道:“至于这么怕么?”
至于。
“我并不想要你的命,你的命对我来说连一个铜子儿都不值。”
这是实话。
“我只是……”
到底想做什么?
说到这里的时候,章为民终于伸出手来,从他的怀中摸出了个小小的黄铜盒子,他一边将那盒子拿出来,一边向文戚走近了一步,人到文戚面前时,手中的黄铜盒子已经被章为民打开。
一颗颗珍珠大小的珠子透着晶莹剔透的淡蓝色,颜色晶莹剔透,就好像有什么蓝色的液体在其中流动一般。
“吃了这个。”
章为民的声音十分平稳,不带任何感**彩,文戚却本能地摇头道:“这是什么东西?你没说清楚之前我是不会吃的。”
“蛊,你想真正成为章家军的一员,这是必须……”
章家军,在文戚心中,这就意味着成为和他看到的那些人一样的人,也就是说,那些即便是掉了头断了胳膊仍旧能在沙场上拼杀的人,直到身体变成一滩肉泥再也动弹不得。
之所以会如此,无非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意志,老天对每个人都公平,是他们用失去生而为人的意志换来了麻木的血肉之躯。
那么自己呢?文戚往后退了一步,这不是他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