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痛可医,然,心不可痊愈。
章杳的娘在他十六岁那年去世,没什么大病,只是日渐消瘦。
章杳记得,差不多是在母亲过世半年前,母亲帮父亲缝制了一件衣裳,年幼无知的章杳曾经建议母亲悄悄把那件衣服藏在父亲的枕头下,给他一个惊喜,然而母亲抚着那件衣服,却微笑着摇摇头。
她无需给他任何惊喜,反正她做的任何事情都不会让他喜悦,只会引他吃惊,兴许还会发怒,章杳的母亲自知他对自己的态度,她该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免得戳破两人之间多年来难得维持的一团和气,到头来让自己下不来台。
“可是,娘,”章杳不明白母亲的怯懦,他拉着母亲的袖子,一遍遍地缠着母亲道:“你什么都不做哪儿行啊?我爹又没有纳妾,说明他心里是有你的,说不定这次让他高兴了,今后他也会渐渐对你好些。”
在章杳的一再劝说下,母亲终于鼓起勇气捧着那套衣裳进了章喾海的房里。
说实话,两人成亲多年始终是分房而居,她进章喾海房里的次数用十根指头都数得过来。
那天,章杳一直在暗暗期待着,午饭时间,教书先生前脚刚走,他便迫不及待地跑到了父亲的院子里,站在门口时,他看到母亲站在父亲的床边,盯着床头的一样东西看得出神。
不等章杳进门去看那到底是什么,背后响起了父亲的脚步声,他的出现令章杳的母亲终于回过神来,用沙哑含混的声音低声道歉之后,快步出去了。
母亲从自己身边经过的时候,章杳看到母亲的眼睛哭得红肿,那双本来特别好看的杏眼此时好似两颗烂桃。
女人泪融残粉花钿重,男人却始终无动于衷,他就好像木头一样,静静地看着章杳的母亲带着伤心和决绝快步离开。
章杳的母亲告诉过章杳,要敬重父亲,遵循三纲五常,可即便他自幼便将母亲的教导牢记心中,此时少年心中的怒火已经被引燃,他张牙舞爪地冲上前去对着父亲又是踢又是打。
对于章杳烈焰般的愤怒,回应给他的,终究是父亲那十几年如一日的沉默,他只是望着房中,望向床头,过了这道门槛,就是他章喾海自己的世界,不管是儿子还是妻子,都不能迈步驻足。
半年里,章杳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如风中落花日渐凋零,她在章家近二十年,为章喾海熬得人比黄花瘦,到头来,还是孤独而来,孤独而走。
在那半年中,章杳赌气,不许父亲进门探望母亲,其实说实话,一方面是赌气,一方面也是他无计可施后的最后希冀--章杳觉得母亲的心痛也好病患也罢,终因父亲而起,若是不让她再因他心痛,或许还能有所好转。
章杳甚至开始偷偷存钱,偷偷变卖父亲送给他的一些东西,章杳暗自下定决心,等他赚够了给母亲看病的钱,等母亲的病稍稍有所好转,他就带着母亲离开这个伤心地。
那年的冬天格外漫长,明明立春已经过了,天气却不见转暖,章杳母亲的院落里堆满了积雪,那天天不亮的时候,母亲让章杳开窗,说想透透气,想看看外面的海棠花开了没。
“当年,我刚进章家门时,院子里开了一树的海棠……”
是啊,章杳的母亲过门那天晚上,新郎官没有出现,她倚着窗扇自天黑坐到了天亮,正是那一树海棠陪着她,陪她熬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寂寞的年华,直到树身糙旧,直到昭华不再。
院落中,海棠没开,章杳扶着母亲坐在窗边,她只是看到了院落厚厚的积雪上那一排孤零零的脚印。
她已经等待了太多年,努力了太多次,章喾海的回避耗光了她所有的希望和气力。
也罢,我远远地陪了你一生,等了你一生,如今已经太累,我先走一步,或许将来阴曹地府还能再会,望那日相逢,可颔首浅笑,如旧日好友般轻声问好,而后,擦肩错身,再无羁绊。
第一百八十三章叶家大宅
坐在叶家厅堂中,望着叶旻对叶景莲的嘘寒问暖,旧日的回忆再一次在章杳的脑海中闪现。
叶家这种和乐融融令章杳羡慕,他倒是知道,叶家其实也与寻常家庭不同,比如叶家的所有孩子都从未见过生父,除了叶景莲这个异类之外,叶家上上下下没有男人。
不过那又如何呢?章杳时常在想,如果家里没有章喾海,他和母亲也能活个怡然自得,哪怕没有显赫家世,哪怕没有锦衣玉食,但是至少能让章杳得到他想要的。
如若真是那样的话,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怎样,总之,定然不是现在这样。
章杳向来少食,很快便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桌上摆着的是叶旻为章杳的造访而特地准备的丰盛家宴,适逢今日是正月十五,桌子中间还摆着一大碗汤圆,叶旻见章杳放下筷子,一脸关切道:“怎么?是饭菜不合口味?”
“不,”章杳微笑着摇头道:“堪称美味珍馐,只是我夜间少食。”
“那多少吃点汤圆,”叶旻身有残疾,多年来都是坐在她那把木头车椅上,此时虽然吃力,却还是强撑着伸手亲自为章杳盛了一碗汤圆,“取个好兆头,团团圆圆。”
成年人有成年人的游戏规则,章杳此番前来,嘴上虽然尚未明说,但是叶旻也知道他此行何意,她是过来人,无需遮掩,一言一辞间与章杳打着太极,如蜻蜓点水般暗示着章杳。
就像章杳刚刚那张和煦得与他甚至有些不大搭调的笑容般,他自然明白与各色人物打交道的方式,叶旻说话如此直接,他也不好不接招,干脆顺着叶旻道:“是,团圆是好事儿,中国人自古以来便讲究个团圆,我自己在外孤身一人久了,若不是有叶老夫人盛情款待,想寻个团圆也难了。”
“杳哥,”叶景莲不管两人之间的太极功夫,他大大咧咧道:“若是杳哥愿意,今后这叶家便是你自己家,我已经让人把客房打理出来,就在我隔壁,咱们晚上还能说说话。”
章杳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歪着头望着桌上空着的位置。
一张圆桌,叶旻自然坐在主位,右手边是爱子叶景莲,对面是客人章杳,而叶旻身旁的位置始终是空着的。
章杳就这样凝望着那空位,毕竟,自己此行不远千里,总该让叶旻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
“啊,”叶旻忍笑道:“章司令这次来得不巧,正赶上君霖闭关,这是我叶家的规矩,待她出关时,让莲儿陪着君霖一起,到时候去登门拜访司令才是。”
“哪里的话,叶老夫人,章杳既然进得叶家门,就不是什么司令,身为晚辈,老夫人只管直呼其名便是,若真是要以什么军职称呼,岂不是在赶章杳出门?”
章杳虽为军戎,可是说起话来斯文客气,倒是着实称得叶旻心意,众人寒暄一阵便撤了酒席,又吃了几杯茶后,叶旻自称年事已高需早早歇息,便将章杳留给了叶景莲照应。
两人自千古镇来,这叶家虽然身处水乡,然而相比千古镇,气候还是稍稍冷了一些,章杳穿着一身单衣,叶景莲便跑到自己房里取出两件呢子大衣,不由分说硬是要给章杳披上。
衣服是好衣服,舶来的好呢子,想来是叶君霖在洋行里给叶景莲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