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他的思绪就此被伢缅等人冲进门的声音给打断了,盲丞有点儿不高兴,故而不管伢缅在对面对自己问着什么,他都懒得理会,竭力将所有声音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只是一心回忆着当时唐鬼对自己说的话。
“我说你呢!说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伢缅的声音太大,太吵,让盲丞断掉的思路怎么都拾不起来了,他不悦地一挑眉道:“我叫什么与你何干?你想问什么直接说就是了,不用啰嗦!”
在山寨里的回忆太美好,以至于盲丞甚至懒得与伢缅辩驳什么,只顾着回忆着自己的回忆。
反正,伢缅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山寨里死人了,中蛊死的,他们认定了这件事情就是盲丞干的,盲丞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做什么,他们想让自己死,刀都举起来了,若是没有个人血溅当场,那他这个苗王多没面子?
盲丞早就看出来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生与死,对与错,很多时候是不讲道理的,道理,都在手握重权的人手上。
好在盲丞很早以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反倒为他的人生省去了很多麻烦和时间,对于不能改变的错误,浪费再多口舌,都是没有意义的。
更何况,除了伢缅之外,跟随伢缅而来的苗民中,没有人通晓汉话。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盲丞更是懒得说什么,他对着伢缅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笑道:“反正他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想告诉他们什么,全凭你的心情,本来嘛,你想说的只是你安排好的台词,我怎么说都没用,既然如此,那你想编什么谎,直接依着你的意思对他们说就是了,还问我做什么?”
盲丞的话令伢缅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他顿了顿,心中又羞又恼,咬着牙对着身后的苗民开了腔。
“此人供认不讳,是他下蛊害死了侬勃,我宣布,今日午夜,将其以火刑处死,以祭侬勃英灵!”
盲丞听着伢缅用苗语对着苗民们说了些什么,从那义愤填膺又理直气壮的腔调听来,是已经给自己定罪了。
行,随便他想怎么说,不要让自己浪费口舌便是。
被人从椅子上强行拉起来的时候,盲丞还在回忆着。
那天晚上,唐鬼对他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来着?
第一百七十八章香消玉殒
休伶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在常人眼中看来,这个女孩子就好像从来没有情绪,没有她自己的生活,也没有自己的想法。
但其实并非如此,人活在世界上,又不是草木植物,况且说,就算是草木之物,如庄子所说,子非鱼,安知鱼不知乐于不乐,或许一草一木都会因春去秋来而或喜或悲,又何况是一个大活人?
休伶虽然从未开口说过,但是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在她眼中看来,自己的幸运之处虽然并不多,却是常人所不可能遇到的。
休伶自幼长在叶家,老妇人叶旻将她与诸多门徒一起培养训练,那种痛苦乃是一般人所无法想象的,但是叶君霖待她不错,休伶记得,还是在她很小的时候,自己因犯错而被罚跪,在秋雨寒凉的夜晚跪在针板上,一跪就是一夜,第二天便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虽然休伶始终不知道自己长跪不起的时候,叶君霖为此与叶旻大吵,生生地挨了一顿鞭挞。
她也始终不知道,在自己长跪不起的时候,适逢金寒池探访叶家,年纪不大的金寒池第一次为了一个女子感觉心头阵阵怜悯和刺痛。
休伶知道的,是第二天早上,自己一睁眼的时候就看到了双眼哭得红肿的叶君霖坐在自己床头,那时候的叶君霖和休伶还都只是豆蔻之年,可叶君霖拧着毛巾帮自己敷在额头,又伸手帮自己捋开额头碎发时,那表情就好像是个成熟的大人。
那一次,休伶一直高烧了三天,在迷迷糊糊中,休伶只记得叶君霖对自己说了一句话。
“我不会让你死的。”
而后来呢?
当叶君霖一心想让休伶死的时候,金寒池也说过同样的话。
休伶跟着金寒池离开叶家,当时叶君霖曾说过,再见面,便是阴阳相隔之时,必分生死。
叶君霖身为叶家家主,说话向来是说一不二,相见时,两人厮杀至死,休伶身负重伤,在病榻上弥留时,金寒池也说了,要为她请最好的郎中,给她用最贵的药。
总而言之,金寒池也说了同样的一句,不会让她死。
休伶觉得,有这么多人不想让她死,哪怕那只是一句口头上的敷衍,但对她这个亲人皆亡空活于世的人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有了这样的话,死不死什么的,反倒显得并不是很重要,就像此时,休伶躺在乡间木屋中,看着夕阳落在金寒池的脸上,任由他帮自己擦拭着身上的血迹,看着他满脸的关切……
说书先生口中时常说的什么“到这一刻死也甘愿”,原来竟然是真的。
生病的人总是幸福的,躺在床上,不管病到什么地步,身边有个人陪着,哪怕不说话,只是在口干的时候递上来一杯热水,心里也就甘愿。
只是,休伶可以这样想,金寒池却不能,他望着休伶,心中突然有些愤懑。
在金寒池这一生中,绝大部分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却从未想过在休伶身负重伤的时候,自己竟然全然没了办法。
咬伤休伶的,是生蛊。
蛊这种东西非常微妙,不管是生蛊还是阴蛊,每个人炼制出来的蛊都不一样,只有炼蛊人才知道自己炼蛊时用了什么虫什么毒,想要解蛊,也必须要知道对方的蛊究竟是怎么炼出来的,这既是苗人口中所谓的一蛊一解。
虫和毒炼制成蛊,是大自然对人类智慧的奖赏,让他们可以凭借各种不同的虫子和不同的毒草就可以炼制出千百种蛊,入门的要求极低,蛊门也是千奇百怪,故而想要解蛊简直是大海捞针难上加难,再厉害的蛊师,也在别人炼制出的蛊毒面前一筹莫展,这就是蛊族之所以那么重视门庭传承的原因。
金寒池早已习惯了顺风顺水的生活,故而此时无助催生出了恼怒,他咬了咬牙按着休伶的伤口--她那被蛊虫咬过的伤口一直流血不止,虎口周围的皮肤已经呈青紫色,指尖儿泛白,是失血所致。
这一切在金寒池眼中,看着心疼,心里无奈,却又无计可施。
至今,金寒池仍旧不知道地下那些蛊虫究竟是谁下的,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得解,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被生蛊咬了的休伶若是再拿不到解蛊的法子,怕是要香消玉殒。
唯一的办法,就只有下山去找山寨中的人问个究竟,金寒池已经想到了一个人选,就是那日他见到的少年守汶。
想到这里,金寒池拧了拧手帕搭在休伶滚烫的额头,休伶眯着眼睛,也不知道是在醒着还是睡着,金寒池能看到她的睫毛微微眨动着,轻声道:“你先休息一下,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说完这话的金寒池转身刚想要走,手却被休伶抓住了,她的手柔软冰凉而又无力,说是抓着金寒池的手,其实只不过是有气无力地搭上了他的手背,但就是这么一个动作,却让金寒池动弹不得,他转过身来望着休伶,就看到休伶勉强睁开眼睛望向他。
“别走。”
这两个字声音很轻,其中袒露了休伶以前从不曾展露的无助和脆弱,她望向金寒池,目光有些迷离,干巴巴的嘴唇微启,对着金寒池轻声道:“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