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察戈在赶往村口时,在盲丞耳边轻声说的,他惹不起这盲丞,知道这家伙使性子的时候什么都不管。
苗民们都在因招龙祭祀而兴奋不已,并没有人注意到盲丞,唯有不远处小山上的金寒池,始终望着盲丞。
晨间,朝阳已经渐渐苏醒,一缕金光照在盲丞那张脸上,好似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但是谁又能想到这个少年对未来之事因果论转都是信手拈来呢?
金寒池有点儿感慨,同样觉得很有意思--盲丞笑着,脸上那纯净的兴奋劲儿不是能够伪装出来的,要知道,自己才刚刚去吓唬过他,可这家伙好像丝毫不以为然。
这瞎子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自信,好像认定了唐鬼永远不会死似的。
金寒池凝望着山寨的时候,休伶就站在身旁,她今天穿的也是一套苗装,当初出门的时候,休伶去收拾金寒池的衣裳,在几件衣裳中看到了这套苗装。
人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往往脆弱又敏感,休伶刚看到那件衣服的时候,万千思绪便在心中好似烟花般炸开。
是给谁的?某个姑娘?金寒池的心上人?他这一趟说了要带休伶一起出门,难道还有别人?又或者是有人在那边等他?
然而当休伶听到金寒池说这件衣服是为她准备的时,休伶顿感心中又惊又喜,之前完全连想都不敢往这个方面去想。
为了这一次前来湘西腹地,金寒池尚在北平时,便差人去找了老苗绣师傅特意定制了这两套衣服。
依照习惯,金寒池每日的琐事都是由休伶来打理,但是这一次,金寒池却差使了其他小厮。
怎么说呢?倒是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偶尔也想让这丫头高兴一点,总是顶着那一张千尺寒冰般的脸,金寒池是当真担忧她会嫁不出去。
还好,此时休伶换上一身黑布打底、绣着粉色小花,又以金丝和蓝线勾边的苗装,人站在桃花树下,粉嫩的花瓣正与她那一身苗装和淡粉色的脸颊相映衬,甚是好看。
估计就凭这张脸,也不可能嫁不出去,金寒池早已不奢望休伶嫁的人能懂她的什么内心,她休伶啊,哪里有心?
“行了,”想到这里,金寒池耸了耸肩,扬了扬下巴指向不远处的山脚下,“再不去凑热闹,当心等会儿人太挤,被人踩了脚。”
听到金寒池这么说,休伶下意识看向自己脚上那双布鞋,与平日里练功穿的鞋子不同,这鞋底子很厚,又软,鞋头还绣着花样,她不知金寒池是从哪儿弄来自己的鞋样,只知道这双鞋穿起来格外合脚。
第一百四十七章子承父恨
招龙的队伍分为三支。
第一支队伍,负责启嗒各,用汉话的意思来讲,是定龙位,既然是招龙,自然要考虑到被招来的龙要留在什么地方,定龙位,是在月亮最亮的时候,由村中最年长的几位老人抱着当年新出生的孩子,围着山寨的边界洒下白酒,同时念定龙位的念词。
第二支队伍,负责其驾,意思是招龙。
招龙的队伍由家中有两个年龄相差不超过三岁的男丁的家庭派出两名男丁为一组,通往山寨的路有多少条,这支队伍中就有多少组,如若村寨中符合条件的家庭不够,那么年龄相差不超过三岁的表兄弟也可以成为一组。
这一支队伍在凌晨鸡叫时出发,所有人全部离开村子,然后分别来到每一条可以通往山寨的路上,以村寨与其他寨子的界限为起始点,古时候的村落往往以山川河流为界限,除此之外,多是以耕田为界。
每组的兄弟两人中,一人拿着商大和一些熟米饭,另一人拿着芦笙,自交界处沿着通往山寨的路向山寨的方向走。
除了定龙位和喊龙的人要在凌晨出发外,其他人作为第三支队伍,都守在山寨中等着喊龙的队伍回来后,才开始继续进行喊龙的其他步骤,故而,身为鬼师的伢缅并不需要太早出发。
伢缅年纪大了,差不多是从二儿子索岐去世那年起,他就觉得自己老了,不光是心态,连一些生活习惯都开始自然而然地因身体情况变化而本能地趋于老年人的习惯。
比如说,早起。
招龙日,身为鬼师的伢缅兴奋较少,压力偏多,故而在喊龙的队伍尚未出发时便已经醒了。
老婆仍在床上睡着,伢缅看了她一眼,悄无声息地起身,批了件衣服便出了门。
伢缅家的宅子很大,这是舍昂代代苗王积累下的财富,平日里,伢缅就只呆在自己住的那座院子中,他是苗王,是一家之主,任何人有事都需要来他这里禀报,在索岐死之前,他甚至连两个儿子住的院落都很少驻足,直到儿子去世后,才恍然发现原来与其他父亲相比,他对儿子的关注实在少得可怜。
尤其是索岐。
当初索岐决定赢取什嫆女儿的时候,伢缅是不大同意的,他没有理会儿子的感受,直接说出自己的反对,没想到索岐的反应相当激烈。
“她是这世界上最关心我的人,从小到大,你不肯关心我,难道还不可以让别人关心我?难道我生来就注定一辈子都不可以被人关心?”
那句话深深地刺痛了伢缅的心,的确,索岐是他的小儿子,伢缅倾注了太多的心血用来栽培大儿子索甲,好像因为索岐并不会成为苗王,在他眼中便毫无价值似的。
也是因为那句话,伢缅才答应让索岐迎娶了什嫆的女儿,他以为这样能够弥补自己亏欠给索岐的关怀,但他没想到索岐因此而死,那几年里,伢缅总是在想,如果自己关心索岐,就不会让他娶什嫆的女儿,就不会害死他,可是,在自责的同时,伢缅很悲哀地发现,自己这一生仿佛就是为了成为苗王而生,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一个苗王该做的事情,可身为儿子、丈夫、父亲,他却根本不知道怎样去关心别人。
关心,关心……这个词汇莫名其妙地在寂静无人的清晨占据了伢缅的心,他的心中涌起琐碎的往事,好像走马灯在眼前浮现,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守汶住的院落。
守汶搬进来的时候,妻子曾经征求过伢缅的意见,觉得可以让守汶住在索岐以前住着的宅院,但是,因为索岐那座院子紧邻着索甲住的院落,伢缅以身份地位有别为由,否决了妻子的提议,甚至索甲以“住得近一点方便我照顾守汶”为由的请求也被伢缅坚定地拒绝了。
身份地位不是关键,关键的是,伢缅生怕当守汶住进索岐的院落,自己会下意识地将他和索岐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毕竟父子两人的容貌极其相像,就连伢缅偶尔望着守汶背影时,也会恍惚觉得回过头来的将会是索岐。
伢缅生怕自己会这么糊里糊涂一不小心就喜欢了守汶这个孩子,他必须要做点儿什么,将守汶和索岐划分开界限。
那个因自己一时心软宠溺而死的儿子,就好像一座墓碑插在伢缅的心头,他不肯原谅任何人,包括自己。
守汶住的院落位于宅子的后方,伢缅特意将守汶和什嫆也分开了,当初他只是凭着直觉做出这个决定,可是到现在,当他自己站在守汶的院落中时,伢缅恍然发现,自己当时做出那个决定时,是不是早已料想到自己会来探望守汶,故而不想被任何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