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整个过程中,盲丞都保持着微笑的表情,只是表情虽然始终没变,心里面的想法却已经颠覆了几个来回--察戈诧异了很久都没说话,盲丞起初以为他是惊讶于老妇人会说汉话,但是如果仅仅只是这一点,不足以让察戈惊愕这么久才对。
唐鬼曾说盲丞是个人精,看不到人的脸,却能看穿人的心,每逢唐鬼这么说,盲丞都会笑称这是老天爷给他的补偿。
老天爷其实是公平的,能看到脸的,往往看不到心,而连脸都看不到的,若是连心也看不到,岂不是太难活在这世间。
果不其然,正如盲丞的猜测,察戈的愕然的确是因为他没想到老妇人会在盲丞面前暴露她会说汉话这件事。
老妇人会说汉话,也与汉人打交道,这是她苦苦隐藏多年的秘密。
能够被长久隐藏的秘密往往都很重要,要么是因为那个秘密很值钱,要么是因为那个秘密关乎生死。
见盲丞和察戈都不作答,老妇人又问了一声道:“你认识什月?”
又是这个问题,盲丞忍不住在心底里笑了一声,脸上却仍旧挂着那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装作听不懂老妇人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答,在察戈给他信号,让他得以确认老妇人非常安全,自己可以与之交谈之前,他什么都不会说。
在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察戈深吸了口气,轻声道:“他们也不知道什月的事情,但是他们认识姓唐的。”
老妇人年事已高,那张脸上写满了岁月沧桑,按理来说,这样的一张脸早该无论听到什么都能保持波澜不惊,可是在听到察戈的话后,她的眉毛还是不住抖了抖。
自己的猜想看来都对,身为汉人的察戈当年是因为什月留在这里,他独居多年甚至没有个亲朋来访探,一个与全世界都断了瓜葛的人,如今竟然能容一个汉人在他身边,其中缘由必然与什月有关。
想到这里,老妇人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声道:“你认识的人叫唐什么?多大年纪?人在何处?”
老妇人已经等不及了,想要马上知道什月的消息,然而盲丞却仍旧只是微微一笑道:“那事情不着急,您老人家总有一天能亲眼得见,眼下最重要的,莫不如是我先帮您找到那孩子?”
老妇人看了盲丞一眼,这瞎子倒是精明,老妇人知道自己无需提防他什么,聪明人往往是不屑于用低劣手段行骗,同样,自己也不必试图从他口中窥探什么,老妇人知道自己什么都问不出来。
“那好,那你想怎么做法?”
“很简单,我要那孩子的姓名、生辰八字,还有他的一只鞋子。”
不等老妇人开口,察戈先将信将疑地问了一句道:“就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不过……”盲丞脸上笑意更甚,“你们不要再问我怎么做法,反正我也不会说。”
第一百二十四章村落崭新
城里的落日,永远不及山里的十分之一,层峦迭起的山峰高高低低,让金寒池想到他曾在舞乐舫上看过的一种舞蹈,数名女子扭着高深高低起伏,映衬海浪的波澜,听说那些女子每天晚上都睡在甲板上,以此感知熟识海浪的频率。
可海浪哪会有什么固定的节奏?否则,又怎还有大海身上特有的那种永远无法被征服的魅力。
山峦之后的,便是橘色的夕阳,金寒池很少吃橘子,喜欢吃,却不敢吃,总怕会上火,毕竟他身为金家族长,永远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见到什么人遇到什么事,只能让自己永远保持在最完美的状态。
只是偶尔也有忍不住的时候,金寒池便会剥了个橘子,自己吃上一牙两牙,最多不能超过三牙,剩下则递到休伶手里,很少有人看到休伶吃东西,在金家大部分人眼中,休伶不吃不喝好似个木头,只有这时,她便捧着橘子找个地方坐下,剥好橘子送到嘴边,樱桃小口咬开一半,慢慢地吸吮着汁水,眉头也跟着时不时挑一下,似乎是在认真品着其中滋味。
某次金寒池严惩了个家奴,就是因为他尚未通禀便匆匆进门,时值休伶正在吃橘子,听到脚步声立马起身将橘子藏在身后,金寒池亲眼看到她的表情由个黄毛丫头才有的轻松惬意又变成了那种箭在弦上的寒冷紧绷。
没人说得清金寒池为什么生气,休伶多少能猜到,她不爱说话,但是不傻,只是休伶不敢猜,那两种可能性好似独木桥的两端,猜错了便是粉身碎骨。
还是说夕阳吧,起伏的夕阳似少女,如海浪,再往上,颜色由浅灰到铅色再至墨蓝,不规则地晕染在一起。
“好看,”金寒池指着天幕,“这颜色若是能做成一块料子多好,穿在身上,如上云端。”
休伶正从房里走出来,抬头凝望着那天穹,默不吭声地看了半晌。
山林中,一棵大树横倒在地,树身上遍布青苔和不知名的小花,一大块舶来的毯子被铺在树身上,若是换做他人,恐怕要心疼这么好的毯子被糟蹋,可金寒池不管,他只爱惜他自己。
毯子再好又如何?反正金寒池身上的吃穿用度,不管是多好的丝绸锦帛,每年都会固定换新的。
金寒池不喜欢一样东西在身边留太久,东西会落上灰尘,也会缠上回忆,不管是灰尘还是回忆,都会让一件东西变得沉重,他知道自己是要不停向前走的人,不想被沉重的桎梏加身。
此时金寒池就坐在那毯子上,手边的树上是潮湿的泥土,他身上的衣衫片尘不沾,一只手撑在毯子上,身子懒洋洋地斜躺着。
在刚刚那副夕阳山水画中,又多了少女纤弱的身影,金寒池静静地看着,突然开口道:“良辰美景,你只需看过记在心里,人啊,总有一刻要为自己活着。”
金寒池知道休伶看的是夕阳,心中惦记着的却是他金寒池想要的料子,她哪里为她自己想过什么。
休伶被金寒池说的脸上有些潮热,她侧着身不敢看向金寒池的眸子,反正自己不管看与不看也已经早被他看穿心思,只得低声道:“主人,床铺已经铺好了,主人数日兼程劳顿,不如早点休息。”
金寒池为了赶到此地,的确在马车上昼夜不停地颠簸了几天,不过他并不觉得累,只是躺在马车里抱着手炉看窗外的风景由北平的萧条之境向夷南的山秀水美转化罢了。
事情还要说起三天前,金寒池突然对休伶说,夷南有个景色宜人的小村寨,可以去看看,一个时辰后,他们就已经坐上了出发的马车。
而眼下,那个名叫舍昂的村寨就在金寒池的脚下。
顺着休伶声音传来的方向,金寒池看了一眼那座猎人休憩的小屋,休伶特意向猎户买了这小屋,虽说是收拾打理了一下,但小屋立在这里已有几十年光景,搭建小屋所用的原木中间填塞了各种经年累月留下的烟火气息,即便是妙手天仙想要收整一新也无从下手。
金寒池的视线在陈旧的小屋上扫过一圈儿后,又望向了山脚下的舍昂村寨,和这猎人小屋相比,舍昂的村寨真是崭新一片。
舍昂村寨的屋子多以木头泥巴建造而成,房顶在木头上铺着石片来挡雨避寒。
刚砍下的木头多呈棕褐色,随着时间累积风雨磨砺渐渐成为黑棕色,石片也是如此,岁月会将崭新的青色石片在人们尚未察觉的情况下悄悄变成铅灰色。
对于这些转变,住在屋檐下的人们往往是无从发觉的,多是某天突然抬头,看到那颜色的潜移默化,才恍然感慨年轮更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