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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踏入卧房门他就呆住了。地上有一摊血迹,已经完全干涸,成为醒目的暗褐色,空气中还飘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先生歪倚在床头,头挨在枕头上。何栖云扔下怀里的财物,扑过去叫道:“先生!”吴绪昌微微唔了一声,何栖云忙将他扶坐起来,用金梭子在他身上刺了几下。吴绪昌睁开眼苦笑一声:“看来我还真是不中用了,给你说了那一会儿话就闹成这个样子。”何栖云道:“先生,都是我不好!”他知道先生给他讲皇极生象术时必定是违了阴阳之和,最后才又一次刺激吐血。吴绪昌道:“最近我没法处理绺子中的事,凡事你要多加小心。我之前写过一篇《三易洞玑》,和幼玄先生黄道周所著不同,里面有一些皇极生象术的内容,你可以自行体会。等我伤好了之后再细细指点你。”何栖云含泪点头。先生说完这句话却又沉沉昏睡过去。何栖云待他睡熟之后,搭脉觉得他病势不轻,只感心情烦闷,便索性出门走走。
今天是民国十六年的大年初一,按照惯例辰正初刻绺子里会吹响牛角号,届时所有的土匪都会来到聚义厅,向大掌柜和其他头领拜年问好,大掌柜一般会有多少不等的例钱赏赐,而这个时候离辰正差得很远,所以何栖云一路走来,基本上没看见什么土匪,估计他们昨晚折腾得太厉害,现在都在台子上抻严了。想一想自己在绺子内的三年多,实在是百感交集。他是幸运的,没有饿死在荒郊野地,反而因缘际会入了东边道最大的绺子,并且成了二萧何的入室弟子,在东边道这片地方,他们的名号如雷贯耳,没有人敢轻易撩拨他们,但反过来看这一步又是踏入了一个前途莫测的漩涡,他来战东道的这三年,已经陆续有上百个弟兄死在了跳子、民团和大排队的枪下,还有人冻死在巡风途中、掉下山崖摔死、被毒蛇咬死,也许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这朝不保夕的生活又让他有栗栗畏惧之感。他想起了先生给自己讲过的一个故事,说的是两千多年前漳河边上有一个土偶和桃梗对话,桃梗嘲笑土偶说,雨季马上就要来了,你将要化为泥土,形体腐朽消失得无影无踪。土偶反驳说,我被雨水涤荡化为泥土不过仍是回归大地,而你被雨水冲刷进入漳河,又将会飘落到哪里呢?何栖云觉得自己就像这故事中的桃梗,虽然暂时可以晏然自安但却终有倾覆之忧,而自己的命运轨迹又将向哪个方向流转?想到这里他不禁生出无限感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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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番胡思乱想也让他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牛角号呜呜的响起他才猝然回过神来,拔步向聚义厅的方向跑去。等到了聚义厅里面已挤了一屋子的人头,杨二狗从旁冲他一勾手,他就挤到了杨二狗的身边。二狗子兴奋地低声道:“刚才我看见有人去库里抬了两大箱金银出来,看样子今年赏钱肯定不少。”何栖云还没从自己想的事中回过神来,他只嗯了一声,没有接话。杨二狗嘀咕道:“你赢了那么多光洋子,当然不愁花,我是两手空空,还盼着赏钱过年呢。”何栖云听他嘀咕,也只随口道:“但愿吧。”
镇八方在土匪们的欢呼声中走了出来,他今天仍和头几天做一样打扮,只不过在胸前挂了一串佛珠,佛珠下端几乎垂到胸腹,每一颗珠子都足有手指肚大,是用上好的檀木雕刻的,走起路哗啦啦直响。土匪们齐齐叩头,口中山呼海啸般地喊道:“大掌柜的福寿吉祥!”镇八方声如洪钟地喝道:“崽子们,免礼!”众人这才站起身来。丁福林等从前排转到镇八方身边,分别在他左右两侧站定。镇八方道:“又熬过了一年,弟兄们也都长了一岁,今年给弟兄们多发赏钱!”粮台黄山屏一抬手,有土匪从外面抬进来两个大箱子,并把上盖打了开来,里面堆满了光洋子和花花绿绿的钞票,几乎迷了大家伙的眼。镇八方道:“发下去!”各棚炮头上来分别领取本棚的赏钱,然后再依次分给棚里的人。每个人都惊喜地发现,到手的足有平常年份的二倍,大家都兴奋得满面红光,杨二狗更是将手中的铜板翻来覆去点了好几遍才肯罢手。镇八方待众人的吵闹稍歇才开口说道:“我们在东边道拼杀多年,才算有了一块自己的地盘。如果有人要来抢,怎么办?”一听这话大家群情激愤,纷纷呼喝起来:“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来太岁头上动土!”“谁反对大掌柜,我第一个不答应!”“想要和东边道争地盘,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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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八方见群情涌动,又一摆手道:“最近东边道有人起刺,大家都警醒着点,没有紧急事的弟兄就不要随意下山,随时听候号令。另外,咱们要加强插千的弟兄配备。水香,这活儿就交给你,回头多挑几个胆大心细的兄弟到附近插千,一遇紧急情况立刻回山汇报!”水香孟仲义站了出来,响亮地应了一声:“是!”镇八方又对炮头崔大力道:“你带几个人给船厂的花狸棒子捎个口信,就说再买二十杆拐子,要劲头大的,另外再配三十箱糖粒子。德国人造的后膛炮如果有的话,也来两门,他们发货的时候你验一验,沿途让兄弟们多留神。”崔大力也拍着胸脯说:“大掌柜的放心,这活儿交给我没错。”镇八方又让丁福林组织操练、李四宝负责监察外地来四面梁的生人、黄山屏负责筹钱和后勤保障。一切都吩咐停当之后,众人都磨刀霍霍,只待风雨到来。
然而接下去的六七天,东边道的各股绺子都很平静。前去插千的土匪都回说他们都在过年,甚至有土匪头子选在这时候强拉女土匪入伙。这也是东边道土匪的一个特例,土匪之中只有女匪,没有压寨夫人。这是因为土匪生存环境恶劣,娇滴滴的压寨夫人很显然不适合残酷的战斗活动,而女土匪则完全没这个问题。像蒋茗这种女土匪,除了在炕上和野汉子厮混的时候之外,活得比男爷们还爷们。既然其他绺子一切如常,那证明云中龙并没有趁这段时间有所举动。直到正月初八那天,一条来自桦木桥子的消息引发了战东道各位掌柜的注意。
桦木桥子是浑水县的一个偏僻村屯,由几个距离较远的自然屯构成,这里面有一股落草的绺子,报号山林好,大概有三十条人枪。因为人数太少地方又偏,也无力出山和各大股绺子抢买卖,所以甚少有人注意。但他们的头领吕有仁和战东道的水香孟仲义关系不错,这条消息也是他透出来的,他说头一天云中龙曾经派个崽子过来,邀他过几天去碰码。土匪口中的碰码即指首领之间的会面,可以是正式的,也可以是非正式的,人数也多少不拘,几人不嫌少,几十人也不嫌多,而且也不如典鞭那样礼数繁冗。吕有仁曾询问那个崽子在哪里碰码,碰码之后又去做什么,但那崽子说得等大掌柜下令,眼下却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