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神情有些伤感:“谈不到改行,就是想增加一些社会实践,培养跟人打交道的能力,我还没毕业呢,将来打算考研,不过就算毕业了,设计院和国土局那种地方没有关系也进不去,至于房地产公司…还是算了。”
罗华猜那个卡宴家里八成就和房地产有关,至于什么增加社会实践的话根本不用听,只是一个女人失恋后想找点事情让自己忙碌起来填补精神上的空虚罢了,想了想,问道:“你在哪儿上学?”
“就是咱们开发区的理工大学。”
“那你进来试试吧。”
女孩叫杨卉,是白鹭滩开发区理工大学的大四学生。准确地说,她学的是风景园林专业,这是一级学科,主要课程中就有计算机辅助设计这一项,而且入学时需要加试素描,对学生的美术功底有一定要求。
上手一试,罗华发现她对autocad的操作简直驾轻就熟,自己那点绘图水平在她面前根本拿不出手。
接下来的时间是在工作中度过的,户外的阳光把窗棂的影子在地板上从西拖到东,最后慢慢隐去,当罗华惊觉暮色降临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天已经悄然过去。奇怪的是,整整一天两人之间都没有太多的交谈,只是偶尔在中间休息的时候简单聊了几句杨卉的大学生活,但是罗华却感到内心很平静,没有像往常那样充满了紧张和焦虑。
“天黑了。”
杨卉推开键盘,在座位上长长伸了个懒腰,纤薄的运动衣随着她的动作提了上去,露出美好的腰身,见罗华望向自己,她歉意地笑笑:“三分之一还没做完呢,要不我拿回去做吧,我宿舍里有电脑。”
“可以。”
“那个…”她有点不好意思:“明天我有点事,能不能请一天假?”
“没关系,其实我一开始的想法就是找一名兼职的绘图员,而不是固定的,因为我现在也是刚刚起步,暂时没有那么多活儿,所以坐不坐班都无所谓。”
“太好了!”杨卉欢呼了一下,从口袋里取出一个u盘,把文件拷进去:“那我就拿回去做,尽快做好让你过目。”
罗华笑着点点头:“不着急,时间有的是。”
杨丽芸是万恩药业的财务助理,小张打通电话的时候她正在逛街,听说丨警丨察有事找她,就和冯铁霖约在时代购物中心旁边的一家水吧见面。
这是一个年轻时尚的女人,与冯铁霖印象中财务人员呆板木讷的传统形象完全重叠不上,她用小勺轻轻搅拌着面前冰咖啡的动作,显得很优雅。
“找我是因为罗为民的事吧?”
“是的,前几天我们拜访了刘总,由于时间有限,了解的情况不多,因为你平时和罗为民在一起办公,所以想请你再给我们介绍一下这个人。”
杨丽芸轻轻放下小勺:“罗为民,我们平时都管他叫罗叔,他简直就是活在上个世纪的人,思想很古板,对新生事物的接受也比较慢。拿工作来说吧,财务电算化之后需要做电子账,做账当然没问题,他一辈子干的就是这个,可是涉及到电脑就麻烦了,光是一个excel表格就足足学了一个多月,我们那儿的几个小出纳背后叫他老古董。”
这是冯铁霖第二次听到罗为民活在上个世纪的评价了,看来这个人与这个时代确实脱节了不少:“罗为民举报你们药厂的事你知道吧?”
“知道,事实上我可能是厂里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不过当时并没有往这方面去想。”
“为什么这么说?”
“上个月,大概是出事前的一周左右,罗为民新换了一部手机,之前他一直用老式的诺基亚手机,直板的那种。他这个人平时舍不得给自己花钱,每个月工资一到账,就立刻给青少年基金会打款,在我的印象中,他很久没有给自己买过什么东西了,所以大家都觉得新鲜。但是这种新的智能手机他不会用,让我教他怎么照相和导照片。教他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聊到了我表姐夫身上。罗为民以前从来不关心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他的心思都在那些孩子身上,那天不知怎么了,他东问西问的,好像挺感兴趣。”
“你表姐夫是?”
“郑国栋。”
冯铁霖诧异了一下,问道:“他都打听了哪些内容?”
“他知道我表姐夫是环保局的领导,但是不清楚具体负责什么,我告诉他是监察队长后,他就问我表姐夫平时是怎么处理投诉案件的,包括怎么处罚之类的,问得挺仔细。我当时奇怪他为什么问这些东西,直到后来出了事,才意识到可能是他举报的。”
“关于举报这件事,你表姐夫和你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我和表姐夫家走的并不近,也就是逢年过节串门的时候能见两次面,平时很少来往。罗为民举报这件事是我自己猜到的,没和别人说过。”
“听说罗为民出事那天,你们金总做了一次内部调查?”
“嗯,是有过一次。那天快中午的时候,金总的秘书跑到我们财会来,先是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些闲话,然后像是想起什么说要打个电话。她的手机忘在办公室了,懒得回去拿,明明我的手机就在桌上放着,她却偏找罗为民借手机,拿到手后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过了一会儿说没打通,就走了。等她出去,罗为民就拿起手机看,说怎么没有通话记录?正说着,金总的秘书又回来了,说金总让他马上去仓库一趟,罗为民的脸色一下就白了,看上去特别紧张,不久就听说他出事了。”
“你对罗为民举报这件事怎么看?”
杨丽芸没有马上回答,端起咖啡轻呷了一口,缓缓道:“可能还是有代沟吧,包括我爸在内,我对他们那一代人的很多想法是持保留态度的,嗯…怎么说呢?我记得前两年的新闻报道过,很多法律界人士呼吁在现代社会中不应该继续提倡大义灭亲,因为这与我们中国人的传统孝道相违背。拿罗为民这件事说吧,有什么问题不能提出来放在桌面上解决呢?为什么非要走到举报这一步呢?端的是万恩药业的饭碗,回过头却要砸烂它,这种做法如果不算大义灭亲,那就是沽名钓誉了。”
这是个有见地的女人。确实,作为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中华传统文化,亲亲相隐才更加符合国人对伦理道德的理解,大义灭亲则是提倡公民个人对国家的感情和义务。可是,如果一个人对养育自己的家庭都没有感情,还怎么指望他对国家产生感情?
冯铁霖知道,目前世界上很多国家的法律中都有容忍制度,亲属享有拒绝作证的权利。欧美法系中就规定,不能强迫夫妻对配偶做出不利的陈述。大陆法系的德国和日本也规定,关系密切的亲属可以拒绝作出不利于亲人的陈述,即使窝藏犯罪嫌疑人也可以减刑甚至免于刑罚。也有人认为,如果推行亲亲相隐原则的话,不利于案件的侦破—但这也是侦查机关不自信的表现,犯罪嫌疑人要是没有亲属,或者亲属拒绝作证,难道案件就不侦破了?
诚然,把这件事和大义灭亲放在一起比较可能不太恰当,因为罗为民举报的主体并不是自己的某个亲属,而是自己供职的企业,但道理是一样的,说到底,道德和伦理的产生才是人与野兽的根本区别。
“但是另一方面…”
杨丽芸没有觉察到他瞬间的失神,继续道:“我还是挺佩服他的,当然不是举报这件事,而是他不遗余力地帮助那些失学的孩子。如果是一时兴起,偶尔捐几百块钱,我想谁都能做得到,但是他却坚持了这么多年,对了,他被人上门逼债的事你知道吧?”
“听说罗华做生意失败欠下了一大笔钱,是罗为民替他还的吗?”
“父债子偿,子债父偿嘛,不还钱人家就要烧房子。我佩服罗为民的就是这点,他在帮儿子还债的同时,仍没有中断对那些孩子的资助,到处给人家做兼职,连周末和节假日都不休息。”
“兼职?他做什么兼职?”
“做记账会计啊,开始我也不知道,有一次一个人到公司来找罗为民,正赶上他那几天休年假,去外地看望一个受资助的孩子,手机打不通。我问对方有什么事,等罗为民回来转告他,对方说他们公司快年检了,税务局要查账,但是他们最近两个月的账目还没做,我这才知道罗为民在外面兼职做记账会计。”
“你有这家公司的地址吗?”
“上次走的时候留了名片,不过我没带在身上,回去我找找。”
冯铁霖取出自己的名片递给她:“麻烦你找到后给我来个电话。”
“好的。”杨丽芸爽快地接过去,装进包里。
冯铁霖看了一眼手机,距下一个预约对象的时间快到了,于是起身告辞:“周末休息还来打扰你,真过意不去。”
她笑笑:“没关系,我也是约了人逛街,说好了在这儿等。”
出了门,外面骄阳似火,刚才在水吧里积攒的那点凉气瞬间蒸发殆尽。上了面包车,冯铁霖看到一辆黑色的卡宴逆行着朝这边驶过来,却没有进停车场,而是直接开到水吧门口,副驾上下来一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朝司机摆了摆手,卡宴华丽地在原地掉了个头开走了。
冯铁霖依稀觉得那个女子的身影有些眼熟,没等想起是谁,对方已经推开门进了水吧,他只好甩甩头,把这个念头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