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这时候,也不知道还有菜卖不?”她看看年纪与自己相仿的青年人趁呼自己嫂子,浑身不自在地羞赧起来,伸手捋了捋额前的刘海。
“唉,哪能没有呢?跟他们说一声,是许部长要的,能没卖?”小伙子安慰她道。
“谢谢。”听他提到男人的名字,她心里很不是滋味的,逃也似地快步走出了大门。
粮食供销处果然还留着给自家的蔬菜果肉,她把票子递上去,拎得满满的菜篮子在街上慢慢地跺。
“许嫂子。”经过一家逼仄的巷子,一户家门开成缝纫店铺的板台后面的一个老妇人叫住了她,“许嫂子,出来买菜呐?”
“哎。”失神的眼睛转瞬恢复了精神,放着亮光,“大婶您还好吧?”
“好,好,我家这些天,都算是好多了。这些,是你上个星期在我这里做的衣服,四套,你看看。”老妇人把她叫进了裁缝店,把她订做的衣服递给她,再从一台落漆的缝纫机膛底掏呀掏,掏出了一个黑色的麻绳袋装着的东西,轻轻地拍了拍,看着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笑成了千沟百壑:“还是许嫂子你教的好,我家那些母鸡下的蛋,用那法子,花费了点石灰、跟泥糠把蛋埋了,都让它们变成了坏蛋,他们便以为吃不得了,于是就没把我家那些蛋给收缴上去了。”
“这是?”她没听进老妇人的话,指了指袋子里的东西。
“啊,这就是我家藏起来的那些,坏蛋。我记得许嫂子你不是喜欢吃么,所以就特意给你留了这些。”老妇人怕她拒绝自己的好意,慌忙塞到了她手里,“许嫂子,你可不能说不要。”
“不,我要。谢谢婶子了。”她接过去,宝贝地摸了摸,然后从兜里掏出了一小袋子粉末,“对了,给婶子你的盐快没了吧?这是我家多余的,你拿去。”
“哎,谢谢许嫂子。”老妇人乐呵呵地接了过去,放进了缝纫机的膛肚子,“这些坏的蛋,其实口感还好着呐,黑黑的,还有好看的花纹,难怪叫做松花蛋。也只有许嫂子你这些有文化的人才知道这种漂亮的坏蛋。”
她笑了笑,告辞走出了缝纫店,看看时间不早了,赶紧小跑着回到了军区大院。
家里早来了两个穿着军装的男人,正坐在里屋里跟自己的男人天南地北地聊着,不时爆发出一阵一阵笑声。
男人看到她,朝她招了招手,“来来来,来见见俺的拜把子兄弟。”
她局促地走到了三个男人面前,微微欠身逐一打过招呼,在三双热辣辣的视线里窜进了厨房。
她把菜篮子里的菜逐一拿了出来,把那袋松花蛋放进了门边的壁橱的时候,听到外面肆无忌惮地议论:
“哎,许老哥,你媳妇还长得挺俊的。”
“那是,俺们大老粗拎着脑袋上战场,打下江山图啥呀?不就是俊媳妇乖儿子?枪林弹雨里保住一条命,就得好好享受享受一番。”
“当然当然,哪天我也找个资产阶级的娘们过日子去。要清闲享福,就是资本主义那套才来得舒服。”
她回到了砧台,看着那些鱼肉,用手掂了掂,快速地处理起来,最后又回到壁橱边上,把几个松花蛋拿了出来。
三
菜才做了两道,门铃声又响了起来。
她看看聊着正欢的男人们,放下手里的菜,去开门。
“嫂子好。”进来的又是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比刚才的那几位男人要年轻一点,他一来,便带来了一股子说不清楚的腥臭味,让她眉头一皱。
“哎,对了,嫂子,这是俺家乡的特产,臭豆腐,我特意拿过来给许大哥尝个鲜的。”
她惟恐避不及地想要后退几步,却没想到男人伸手把那几块臭豆腐递到了自己面前,看她脸色难看,马上便粗声粗气地吼了起来,“怎么,嫂子,你看不起我们这些工农兵是不是?瞧不起我们家乡的食物?你这资——”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男人狠狠地敲了一脑勺,“怎么跟你嫂子说话的你?”然后接过了他手里的臭豆腐,塞到了她手里,“拿进去放着,等俺们吃完饭了,再好好尝尝。”
她看着男人推搡着把客人拉进了里屋,皱着眉头把那几块臭豆腐拎进了厨房,刚想把它扔进垃圾袋,想到男人知道后阴厉的眼神,又停了下来。
可是,再想到男人吃了臭豆腐后口腔里带着的异味,又苦起了一张脸。
视线落到透明的蛋白上美丽花纹的松花蛋,她一下有了主意。
线开了松花蛋,然后沾上了些太白丨粉丨,接着热锅,爆油,把这些松花蛋放进了油里,炸得外皮金黄,起了泡泡的时候才捞了起来,接着,把那几块臭豆腐也分成了几块,在淀粉水里转了几翻,待外层厚厚的都是粉浆了,她才捂着鼻子把它们放进了油里,炸得焦黄的时候再捞起来,沥了油,洗干净了,弄了一些姜丝蒜末跟辣椒爆香了,才把炸松花蛋跟豆腐拌匀了,起碟。
接着她把去蒂洗净切成条的香菇沥干水分,放进锅干炒了几分钟,看从香菇里冒出的水分减少下去了,于是加了点酱油,盐,味精,加了点上汤盖过香菇。然后加大火烧了一会儿,再改成小火慢慢地煨,看香菇不再出水地干缩了,于是关火,把菇连带着油淋在了已经切成一片一片蘸了点醋的松花蛋上。
最后,她把留在一边的鳙鱼头劈成了两片,另起锅煮沸了水,放进去焯透后捞出沥干,接着清锅,炒勺加大油炒香了葱白跟姜块,然后再加进焯过的鱼头翻炒,看快转焦黄的时候,倒进上汤,大火烧开,看葱白姜块在沸水里翻滚起来的时候,倒进了一早做好的松花蛋丁,还有焯好的豆腐丁,萝卜丁。调成小火,慢慢地把汤炖成浓浓的乳白色,于是倒进粉丝还有一些小白菜段。最后加入盐,味精,胡椒粉,她舀了一汤羹,尝了尝,满意地点点头。
当最后四个男人看着一桌子的菜的时候,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她的男人得意了,一道一道菜地给他们介绍:“这叫什么,姜葱鸡,红烧鱼块,这是醋,醋溜里脊,这叫什么成汤,还有这是——啊油?什么油?”男人望向她。
“蕈油松花蛋。”她轻轻地答。
“对,蕈油松花蛋。”他傻嘿嘿地摸了摸光溜溜地脑勺,指着最后一道菜,“这是,这是啥子?俺,俺,不,我,我没吃过吧?”
“这是用你兄弟拿来的臭豆腐炸拌松花蛋,我也是第一次做,不知道成不成。”她显得有点慌乱,看了客人一眼,注意着他的反应。
“臭豆腐?”他疑惑着,伸手抓了一把塞到嘴里,咂着,点点头,“成,你还真行,哎,你们也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三个男人三只手,都伸进了菜碟子里,把她精心弄好的摆设弄地一团糟糕。
她仿佛是喉咙里塞进了一只苍蝇,觉得恶心。
“成,真的成。”
“嘿,嫂子,这还真新鲜啊!臭豆腐炒这什么蛋?”
“松花,是松花蛋。”
四个男人都笑着夸奖着她,她看着岁数比自己大两轮的男人毫不羞赧地叫着自己嫂子,一下惶然:“你们,你们慢慢吃,我先去收拾屋子。”
四
里屋一片狼籍。桌上地下,花生瓜子壳,纸蒂烟丝,口水鼻涕,随处可见。
她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用扫帚把垃圾扫到一角,然后提了一桶水,慢慢地把桌子擦得光亮可鉴。而后再把柜子,茶几,擦得一尘不染。
客厅里,四个大男人拔了瓶子塞,一人一支五粮液的大喝特喝,饱嗝多了,酒劲上来了,人疯了,话也多了,聊着当年沙场杀敌的事迹,争辩着谁更英勇,扯得脸红筋爆,喉咙沙哑,声音直往坐在里屋的她的耳朵里灌:
“当年你不说说,我杀了多少个鬼子?”
“你跟我一个连的,我不说,老五你帮我说给他听,哪个崽仔敢不长眼地往我们连里闯的?”
“你别说,你们都别说,俺,俺老许才是最,最英勇的。”
她听到了男人醉醺醺地声音,仿佛看得见他通红的双眼,心头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