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我注意到天昌的双手一直背在身后。我感觉他的手里有什么东西亮闪闪的。
我问:“你手里拿着什么?”
他说:“没拿什么。”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把手伸出来?”
他转过身去:“你看我有手吗?”
我这时候才发现他变成了残废,一双胳臂没有了。
我叹了口气,突然问:“你知不知道你梦游?”
他怪怪地笑起来:“那你为什么在我面前坐着?”
我的脑袋一下就炸了。
……早晨,我醒来之后,看见昨夜自己在地下拉的绳子,以及门口那些摞起来的椅子,松了一口气。
我爬到天花板上,把钥匙取下来。然后,解开一道道的绳子,又去搬门口的椅子……尽管我很小心,它们还是“哗”的一下坍落了。我把它们送到桌子四周摆放整齐,出去打开了院门铁链上的锁……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
小镇的人们骑着自行车陆续经过,去上班。
粮库打更的洪老头走过来,他的一只眼睛有点肿。他走到我的面前,说:“东子,昨夜你干什么去了?”
“我没干什么啊。”
洪老头看了我一会儿,压低声音说:“昨天半夜,我换了班回家,看见你直挺挺走在路上,我怀疑你梦游,就在后面跟着你。你一直走进天昌的瓜地,然后,你和天昌一起坐在瓜地里,嘟嘟囔囔说了半宿话。后来,我喊你的名字,拉你回家,你还打了我一拳……”
我一下就傻了。
我是怎么在黑暗中灵巧地绕过了那么多条绳子?
我是怎么爬到天花板上准确地拿到了钥匙?
我是怎么把摞得那么高的椅子一个个移开的?
我是怎么无声无息地打开了院门上那么重的铁链?
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像幽灵一样的身影,他慢腾腾地走进院子,慢腾腾地锁上门,慢腾腾地把那些椅子摞在一起,(竟然跟原来的样子一模一样!)慢腾腾地蹬梯子把钥匙放回天花板,慢腾腾迈过那些危险的绳子,慢腾腾脱衣服睡觉……
我白天醒着的时候完成这些动作都有很大难度!
我觉得,昨夜的那个我其实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
或者,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支配着我的躯体……
因此,有一种可能性不能排除:你梦游,但是你不知道。
半夜里,你直直地坐起来,慢腾腾地穿好衣服,然后,你一步步走出门,踩着虚无的月光,一直朝前走。
你一般会走到你平时最害怕的地方。比如,荒郊,废弃的厂房,火葬场墙根之类。
你坐下来,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动作,然后,又僵直地返回家,进门,脱衣,睡觉。你把衣服放在床头,跟睡觉之前放的一模一样……
恶人
许多潜入黑暗的海底。
旁边不远,是他的同伴解强和丛佩成。
海底是另一个世界。
这里,没有方向,没有光明,没有标志,没有法规,没有人气,只生长着众多古怪的生物,它们在黑暗中存在了亿万斯年……
一个东西经过亿万斯年时间的煎熬,不是成为化石,就是成为精怪。
人落到了这里,就像水里的一个八只眼睛的活物,突然被扔到人流如梭的大街上,心里充满了恐惧。
于是,三个孤单的人,互相感到更加亲切。万一出了什么危险,至少互相可以救助。
比如,你的大腿被海蛰之类的东西纠缠住,另外的人可以用潜水刀帮你斩断;比如,你的氧气没有了,可以和另一个人轮流使用呼吸器,升上去;比如,遇到凶猛的攻击者,三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大一点……
可是,亲切中,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戒备。
尤其是三个人都戴着面镜,互相看不见面目和眼神,一切就变得更幽邃莫测。
许多时不时就扭头看解强和丛佩成一眼,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
此时,陆地上也是一片黑暗,他们三个人是夜里作业。探照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射出去,海底的色彩显得十分古怪。
没有一点属于陆地的熟悉声响,只有气泡声,水流声。
许多感到他沉进了梦魇中……
那艘清代的沉船终于出现在了前面。
它被夹在两块巨大的岩石中间,所以声纳系统总是探测不准确。
《赤电镇志》对这艘沉没的商船有记载:
清朝末年,赤电镇有个大商人,叫陈四毫,经常跑南洋,运去陶器、食糖、竹器、土纸、果脯,换回洋油、木材、大米之类。
1896年,陈四毫带着二儿子还有八个下人再赴南洋。
回来时,他们眼看就要抵达家乡了,陈记商号上却发生了惨绝人寰的凶杀。
那一夜是航海史上最动荡的一夜。
每个人的本性中都有善有恶,但是,这世上也确实有善人和恶人之分。船上的厨师就是个恶人。
他高大魁梧,面目丑恶。他跟了陈四毫十几年,他对陈家的财富一直心怀嫉恨。这次航行,他无意中知道了一个秘密——船上有几箱金条!于是,他找来三个下人,向他们吐露了这个秘密,把他们拉拢了,一起密谋杀害陈家父子,将金条瓜分。
陈四毫习过武,有几下子。厨师带着那三个下人,用菜刀和斧头把他剁死在睡梦中,又把陈四毫的两个儿子干掉。接着,几个暴徒又逐个把其他的下人一一杀掉。
血把船染红了。
完事之后,厨师没有让那三个同伙过夜,分别把他们都杀死了。
其实,他自己也没见到第二天的太阳——当他不熟练地驾驶陈记商号返航时,遇到了海盗船。陈记商号的船头上还立着土造的九节炮,但是厨师不会操作。他眼看着海盗们靠近了陈记商号,纷纷冲上来。
恶人就是恶人,就是死,他也要带走一些人陪葬——这厨师一个人杀死了七个人,最后才被海盗乱刀砍死。临死前,他还扑到一个海盗身上,死死卡住对方的喉管,带走了第八个。
而那些海盗正在搬运财物时,海上却刮起了百年罕见的大风暴,他们赶紧逃之夭夭……
陈记商号上,总共躺着十八具尸体。它被大风暴推搡着,在黑暗的大海上飘荡,终于触了暗礁,沉没了……
前不久,赤电镇的渔民打鱼时打捞到了一些南洋风格的器皿,于是,引来了水下考古人员。
许多他们的任务就是探察这艘清代商船上还有什么东西。
这里地势险恶,布满礁石,水中有很多浮游生物。沉船只剩下了残骸,挂满海藻,附着一些贝类,看上去,阴森恐怖。
解强和丛佩成游在前面,他俩一前一后钻进了沉船。许多进来后,四下找了半天,却没看见他俩的影子。
黑暗的海底,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越来越害怕……
莫名其妙的恐惧可能来自他昨夜做的梦,那简直是一个很好的文学故事——在梦中,解强和丛佩成游进了沉船的残骸后,都不见了。许多找了半天,终于看见一个穿着潜水衣的人出现在眼前。
许多感到有些不对头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慢慢摘去面镜,扔了气瓶,脱去了潜水衣……一个梳辫子、穿长袍的清朝人站在许多面前!
他长得高大魁梧,双眼闪着凶恶的光,鼻子和嘴竟然没有一个气泡冒出来。
是一百年前的那个厨师!
他一直守在这黑暗的海底,出没在这艘沉船的残骸中。他的脸被海水泡得白惨惨。
许多想逃,却感到双腿抽筋。
突然,这个人仰头叫道:“海盗头子啊,我等了一百多年,终于等来了你的玄孙!”
……胡杨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烂。这恶人,活着时作孽,死了后作祟。他像水怪一样窜过来,几下就把许多身上的潜水设备摘除了。浮力调节器,深度表,潜水刀——纷纷飘落在海底。接着,漆黑的大海就把许多吞噬了……
许多正回想着这个不吉利的怪梦,突然,一个穿潜水衣的人从锈迹斑斑的锅炉后闪出来——这是一艘老式船,以煤为燃料。
这个人在面镜后静静地看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