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有些懊悔地捂住了脸：

“我知道她的脑子出了问题……怕别人看不起她，所以就没有带她出来。我想她是中邪了，所以就一直把她关在家里……可是她还是老是跑出来……”

对于这个母亲的行为，我有些震惊，但是却也多少有些理解。因为的确有一些精神病患者的家庭，为了怕自己的亲戚有精神病的事被外人知道，会把他关在家里而不让他住院，尤其是女孩子，颜面特别重要，如果被人知道有精神病，很有可能就嫁不出去，所以一般家庭对没有结婚的女精神病患者的口风保护特别严格，极少透露给其他人知道。

我：

“她是见到谁都这个样吗？不分男女？”

母亲摇了摇头：

“分男女的，只会在看到男人的时候才会这样。有一次，她跑到了一个独居的男人家里，然后还趁着对方不在家的时候给他烧菜做饭，等到那个男人回到家的时候，她还说自己是对方的丫鬟，要照顾他起居，说给他做了饭菜，还把衣服都洗好了，房子也打扫干净了。那个男人给吓坏了，差点就报了警，这件事我都没脸跟其他人说。”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这个母亲所描述的场景，不禁觉得有些荒诞。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了患者和她的母亲，而是被我听到这个故事的话，我肯定会觉得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我：

“这是最近的事吗？”

母亲：

“不是，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大概说在去年三月份了。”

我：

“那之后还有什么事情发生么？”

母亲：

“很多，有时候让她一个人在家里，她会偷偷溜出去，不知道去哪里，然后满大街地认人。”

我：

“见到谁都觉得是自己的主人？有没有什么规律？”

母亲：

“那也不是，好像完全是随便认的，她自己是什么想法我也不知道，但是她只认一部分人，不是谁都认。”

我：

“那认了之后，持续多久呢？是一直那么认着，还是过一段时间之后自己就产生自己认错了人的意识？”

母亲：

“这个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到现在，她认人的次数，也有几百次了，但是大多数时候，别人拒绝了，她也就没有什么下文了，不会追着一直问，但是如果有人开玩笑说是，她真的会当真。那个时候如果没人把她给撵走的话，我估计她是真的会留在别人家里过日子。”

我：

“几百次？情况都严重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让她来医院看看？”

母亲：

“可是她在家里……还是很乖的啊，只要我在家，我说什么，馨馨都会听话。跟个正常人一样，但是我一不在家，她就又会这样……”

我：

“你老公呢？他不在家里一起照顾吗？”

母亲低下了头：

“我跟老公已经离婚很多年了。”

我：

“哦……这样啊。她小的时候是很正常的是吧？”

母亲连连点头，然后有些犹豫地说：

“很正常。是三年多前开始变成这样的……”

我：

“那这种情况就不是先天的，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导致的，她有过什么样的病史？或者清楚点说，她是遇到了什么事，才开始变成这样的？”

但是患者母亲却是支支吾吾，犹犹豫豫着不肯回答，最后僵持了半天，母亲问道：

“医生，我女儿到底会是什么病？能治好吗？”

我想了想，然后道：

“这种情况很少见，先做个检查吧。”

经过脑检查，这个叫馨馨的女生被确定右额叶腹内侧曾经受到过轻微的损害，头颅CT显示存在着极其轻微的脑萎缩。但损害的部位范围并不大，是固定的一个极小的点，所以根据我的经验判断，这有可能是某种比较锋利尖锐的东西大力刺激之后留下的创伤，而这种损伤，在医学上有可能造成的后果是弗雷格利综合征。有这种综合征的患者会将生人误认为是熟人。此外，馨馨还有一定程度的分离性漫游症，这导致了她有可能出现短暂失忆的现象，有时候走到一个地方，会忘记自己为什么在那里。

这在一定程度上，的确可以解释馨馨把生人当成自己主人的现象。但是问题是，一般这种疾病的人，只会把生人当成熟人而已，却不至于当成主人。那么，馨馨这种把外人当成主人的情况，可能存在着更深层次的原因。

可以说，馨馨的这种表现，是多种症状结合后的表现，从生理上来说，她有大脑的损伤导致的弗雷格利综合征，从情绪来说，她还有神经功能紊乱的情况，从精神病的角度来说，她还有并发的分离型漫游症，但是从内在的角度来说，她一定还存在着心理上的某种阴影，才导致了她的这种表现。

可以说，馨馨这个患者，是一个把大脑、神经、精神和心理区分开来的典型案例，研究她这个病例，无论是脑科学家、神经科学家、精神病学家和心理学家，都可能受益。

但是，不论我尝试几次努力，馨馨的母亲都不肯说出馨馨曾经的遭遇。最后，当我说如果馨馨情况继续恶化下去，她甚至会死亡后，馨馨母亲才含泪说出了馨馨的遭遇。

原来，馨馨的父亲是个心理变态，他事业了，没有工作在家里混日子，加上他有着着特殊的性癖，于是他经常趁着馨馨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在家里虐待和凌辱馨馨，强行要求馨馨将他当成主人，而把自己当成丫鬟，有时候他下手重了，馨馨身上还留下了不可挽回的生理创伤。馨馨现在的症状，从心理根源上来说，都是她的那个禽兽父亲一手造成的。虽然馨馨母亲后来和他离了婚，但是馨馨身上留下的创伤，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严重，直到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那一刻，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馨馨母亲会宁可把她的女儿藏在家里多年也不肯带她来看医生。因为对她来说，这一段往事，是她绝对不肯在外人面前提起的耻辱。

在如今的社会，家长虐待子女，禽兽父亲虐待女儿的现象时有发生。对于那些心理变态者，国家和政府虽然都有惩戒机制，但是更多时候，子女却根本不敢反抗自己的父母，很多事只能逆来顺受。而在那样的恶劣环境下成长出来的子女，不是已经身心上千疮百孔，就是性格存在严重的缺陷，他们不但难以在社会上自立，甚至，还有可能将内心的阴暗传递给他人。不论是馨馨还是她的母亲，都是馨馨父亲的暴行所带来的悲惨之果。

家长有权监护和管教孩子。

可是，谁来监护和管教家长呢？

就像某个精神病人先前说过的那样，自指的问题都是矛盾的，最终注定都将走向悖论与无解。

二十六、真正的死亡是遗忘

“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当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当你下葬，人们穿着黑衣出席你的葬礼，他们宣告，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你从人际关系网里消逝，你悄然离去；而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你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