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提问直接刺到了我内心的痛处。因为很显然，如果他说的事真的发生的话，我觉得，我恐怕是做不到的。

他：

“是不是画不出来？就是这种感觉……很多时候，你觉得你很熟悉一个东西，觉得你好像是理所当然知道它的，可是要把它画出来的时候，却根本做不到。”

我：

“可是，这并不影响人正常交流吧？很多时候，大家表达一个意思，也都是模糊着，不一定就有那么清晰的图像吧？”

他的情绪变得低落起来：

“但是难受……我说话，就难受……”

我：

“难受……”

他：

“每次我要说话，都会很痛苦……就好像画画……我要恨拼命很拼命都去回想一个人，把他的样貌在脑海里仔仔细细得画成一幅画，才会觉得舒畅一点……不然就会像便秘一样，很难受……太难受了……我做不到像你们那样那么轻松……”

我：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吧？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变成这样呢？或者说，是什么契机让你变成这样？”

他：

“我想不起来了……已经有好几年了。一开始情况不算太严重，但是现在，我已经不想说话了……真的不想说话……不管我想说什么，但是一想到我要说的东西跟我说的时候已经有一点点不一样了，我就不舒服……我们永远只能接近要说的对象，但是永远追不上……这太难受了……难受死了……”

经过多次的检测，他的大脑并没有脑外伤、脑肿瘤、脑部炎症之类的器质性病变，也就是说，他的这种情况，纯粹是一种心理上的障碍，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没有办法让他摆脱这种交流障碍。这是一种交流上的强迫症，对于普通人来说，一辆车只要在收费站缴了费就可以通过收费通道，顺利地冲上高速，但是对他来说，收费所需要的手续，实在是太复杂了。

对他来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他想要表达的东西，永远都只存在于上一秒，他想要抓住这一秒的事物，可是他的手却永远只能伸向未来，所以他永远徘徊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却永远也抓不住此刻。

这一刻所清晰的一切事物，都在他手里，稍纵即逝，就像龟兔赛跑中，乌龟永远也追不上兔子。

我想起了孔子的弟子颜渊曾说过的话：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也许，千百年前，颜渊就早已经有过他的感受了吧。

二十二、逼出本我

需要事先申明的是，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一篇案例中的病人。这个病人是我的一位心理咨询师同事告诉我的。其中的很多细节我已经记不太清，但是这个案例本身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于很多年之后，我依然无法忘记这个案例，因为这个案例对我的世界观的冲击，实在是太大。

心理咨询师：

“说实话，在和他说话之前，我从来没有那么深入地思考过关于‘我’的问题。”

我：

“关于你的问题？”

心理咨询师：

“‘我’，加引号的‘我’。抽象概念上的‘我’。在了解了那个人的经历之后，我的确感触很深。”

我：

“我没见过你这么感慨的。其实你这个行业，见过的怪人肯定比我多。”

心理咨询师：

“是比你多。我甚至还做过犯罪心理咨询，接触过不少心理异常的罪犯，比如说，有一个罪犯，他杀了三个女性，但是原因，只是因为她们身上的香水刺激了他。他其实对那几个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纯粹是因为她们身上的香味激发了他杀人的欲望。还有更奇葩的，比如说，有一个做伦理学研究的，教授他纯粹是因为想做儿童发育心理学方面的研究，就从偏远地区花了几万块钱，买了三个女童养在自家的地下室里，一直养了七年，几乎就是把她们当养猪一样饲养，一直到了七八岁，其中一个女孩都不怎么会说话，剩下的两个女童，其中一个世界观是完全扭曲的，她甚至认为外面的人类世界已经因为病毒感染毁灭了，她的爸爸把她关在地下室里是为了她好。剩下的一个女孩，甚至都不知道男女性别差异，她觉得男人的身体才是完整的，女人天生就是有缺陷有疾病，是少了器官的怪物，会传染给别人。那个教授后来肯定受到了严惩，但是那三个女童的下场，却也真的让人同情。”

我：

“这个世界上还有这种人渣？”

心理咨询师：

“奇葩的人多了去了。我们这个社会机器能够照常运行，就是把这些人排除在了外面，但是你不能否认，这个世界上，总有时候会出现这样进化的失败品。”

我：

“后来那几个女孩怎么样了呢？”

心理咨询师：

“很惨，虽然被人收养了，但是她们的一生差不多也废了。因为她们从小被灌输的就是几乎和这个社会完全颠倒的思想和世界观，比如说，怎么当一个好的女仆，怎么伺候好她们的爸爸，甚至，那个教授教给她们的用词都是故意错误的，比如说把爸爸叫成主人，告诉她们人是上厕所的时候拉出来的，甚至告诉她们在家里的时候不该穿衣服，外面世界的人都是坏蛋，都是大灰狼，都是大恶魔……你说，这种世界观教养出来的人，以后该怎么生存下去？小孩子三岁开始世界观就已经开始渐渐成型了，到了七八岁，已经有一套比较惯性的思想体系了，就算以后再接受正统教育，也会有很大的问题。那个教授，根本不配做教授，他是彻底毁了那三个孩子的一生啊。”

我：

“也不知道那种人是怎么当上教授的。也许以后我有机会了，可以专门写一本你访问一些罪犯的心理访谈录，我想那也挺有意义的。不过，你说你这次说的这个人给你的思想冲击更大，那这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心理咨询师：

“你有见到过无缘无故想自杀的人吗？”

我一下子被问住了，本来我想说我遇到过不少想自杀的人，但是想到他说的无缘无故这个限定条件，我还是摇了摇头。

心理咨询师：

“我遇到的这个人，他就是无缘无故就想自杀。”

我：

“为什么呢？只是好玩？”

心理咨询师：

“差不多。但是按照他的说法，他是为了‘逼出本我’。”

我：

“听起来，好像是信了某种邪教。”

心理咨询师：

“也不算是邪教吧。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想法而已。我问问你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当你在看一本书，读一本书上的文字的时候，你的脑海里会响起有人读那段文字的声音。或者你在看小说的时候，脑海里会有个人读那本书。你觉得，那个人，会是谁？”

被他这么一问，我的大脑就像是宕机一样，整个人都愣住了。因为这个现象实在是太普遍，太随常了，随常到在日常生活中理所当然的地步，一般人甚至都不会去深入思考这种事。也许，我在我小时候的确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已经多少年没有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