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泪腺崩溃间，他开始更用力地掩面痛哭，一哭，就再难停下。

他的母亲劝了他很久很久。我也安慰了他很久很久，可是，一直到他离开，他的哭声，也没能够停下。

那种撕心裂肺的声音，一直过了很多年，我都无法忘记。

那是两个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灵魂，被生生撕裂的声音。

我不是他，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他经历的故事是真还是假。虽然他的故事已经荒诞到了一定程度，足够让我认为那些都是他的妄想，可是事实证明，他并没有妄想症等精神分裂的症状。

不管他的故事是真还是假，但是我相信，他那一刻滴落的泪水，是真实的。

那天离开时，他的母亲也曾经轻轻告诉我。

在她怀孕之前，她曾和她丈夫约定过，如果将来有了儿子，那就叫枫枫，如果有了女儿，那就叫萱萱。

这件事，他们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的儿子。

二十一、无法言说之痛

事实上，就精神病患者这个群体来说，存在社交障碍的人占了大半。我所记录下的这些案例中的病人，大多都有着较好的表达能力，是我经过筛选的结果，但是就事实来说，精神病患者群体之中存在社交障碍的人的比例远远要比能够争吵交流的人要高得多。

而这些患者之所以存在社交障碍，绝大多数是因为存在生理或者心理层面的疾病，比如说，抑郁症，自闭症，都会导致患者无法正常与他人沟通，甚至封闭自我，沉浸在自己构造出的世界之中。

但是我这次接触的这个人，他的情况却有些不同。严格来说，他既不属于心理疾病导致内心的封闭，也不属于生理因素所导致的交流障碍。他之所以难以和人进行交流，纯粹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无法正确表达自己内心世界。

在我所接触过的人之中，他是最难以沟通和交流的那一批，哪怕是和他说一句话，我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从第一次见到他，到能够顺利和他说上第一句话，就花费了我两个月的时间。

从和他成功说上第一句话起，我就意识到他其实并不是不能说话，和其他真正存在社交障碍的人不同，他无法正常交流的原因纯粹是因为他的心里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儿，这道过不去的坎儿导致了他的内心一直挣扎着，挣扎着要不要开口说话。

对于正常人来说，这似乎是很难理解的行为，但是在和他交流对话之后，我却是渐渐明白了他的这种想法。

我：

“今天感觉怎么样？”

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喝了一口茶。

我：

“看起来神色不错，应该是好些了。”

他：

“……”

我：

“看护员都说了，其实你能够正常说话吧？为什么不试着说说看呢？是因为不愿意跟我交流？”

他摇了摇头。

我：

“你是不是有一些讨厌的人？比如说，你一看到某一类的人，就不想跟他们说话？”

他又摇了摇头。

之后我就这样和他僵持了一段时间，他的眉头锁得越来越紧，最后，他终于蠕动嘴唇，勉强开了口：

“其实……是太复杂了。”

我：

“太复杂了？复杂指的是什么？你想要表达的内容太多吗？”

被我这么一问，他明显变得焦躁不安了起来，我看到他的眼睛在左右转动着，视线在桌子和茶杯上打转，就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

和他的交流真的非常的不容易，对于常人来说，仅仅只是一个很简单的词就能够表达的概念，对于他来说，却要思考大半天。有时候，你今天跟他说的话，可能他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够想到一个确切的词来答复你。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不能主动要求他去做什么，只能等他自己走出自己的心迷宫，慢慢适应你的节奏。

他：

“说不清楚……可以打个比方……”

我：

“嗯，你说。”

他：

“闭上眼睛的时候，你能看到什么？”

我：

“闭上眼睛的时候，不就变得一片漆黑了吗？还能看到什么？”

他：

“不是，你试试看……试试看……闭上一次就知道了……”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是还是按照他的建议，闭上了眼睛。闭上了眼睛之后，我马上就收回了我刚才说的话。的确，人闭上眼睛之后，视野里是接近一片黑暗。但是事实上，也不是完全的黑暗，而是有很多的光点在闪烁着。

他：

“闭上眼睛后，是不是能够看到很多光点？”

我睁开了眼睛，点点头：

“嗯，是能够看到很多的光点，有点像是电视机屏幕上的雪花的那种感觉，对吧？”

他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被人理解后的欣慰笑容：

“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你能看到吧？”

我：

“是啊，就像是无数闪烁的小沙子。这个好像是光线在人的视网膜上的影响残留吧？可是这又能够说明什么呢？”

他：

“如果我要你把这些光点画出来，你做得到吗？”

我一下子被他给问住了。我重新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我所看到的那些斑斑点点的光粒，然后重新睁开眼，摇了摇头：

“太多了，太乱了，太复杂了，根本画不出来。”

他：

“对吧？我说了，太复杂了。你现在，已经接近我的感觉了。”

我的大脑就像是被人打了一锤一般，整个人都是震颤了一下。因为就在这一刻，我发现我已经有些了解到他的感受了。

他：

“如果你闭上眼睛，盯着其中几个光粒看，会发现它们在抖动……在闪烁，每一秒都和前一秒的样子不一样。”

我点点头：

“是这样的。所以我觉得要把它们画出来是不可能的，每次我盯着其中一些光粒看，想要把它们的样子给记下来，它们就已经改变了形状，变成了新的光粒，不论是形状还是位置都已经改变了，我只能重新再去记忆这一秒的光粒，可是就在我想这么做的时候，这一秒的光粒，也已经被下一秒的光粒给取代了……这种感觉……就好像是……”

他：

“赛跑。”

我：

“对！就好像是在赛跑，追一个永远比你快一步的人，每次你觉得自己能够追到他，超过他了，可是他却偏偏要比你快那么一步，让你怎么也追不上。”

他的表情变得轻松了起来：

“你有点懂我了。”

我：

“你想表达的意思是，你想要表达的那些内容，就像是闭上眼睛看到的那些光粒一样，太复杂，所以表达不清楚吗？”

他：

“差不多。你闭上眼睛，能想象出你母亲的容貌吗？”

我：

“当然能啊。”

他：

“能画出来吗？如果我现在给你纸和笔的话？”

我一下子愣住了，因为被他问的这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虽然我和我的母亲相处了几十年，我也很清楚她的面容，但是想要把她的脸画出来，却竟是那么的困难。

他：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照相机，然后你母亲有一天突然去世了，你能靠你的记忆把她画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