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引导他说出自己的看法,便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我想不明白。”
“58年,我奶奶去世了。”他沉默许久,缓缓说道,“我第一次接触了死亡,我问父母死是怎么回事,他们告诉我,死就是灵魂离开了肉体,去了另一个世界。从那时起,我就对死亡充满了好奇,也坚信另一个世界的存在。66年上山下乡,我去了东南的一个山村,当时条件很苦,村里经常死人,有一次,一家六口吃了山上挖来的不知名野菜,一顿饭的功夫就全死了。尸体摆成一排,一个个纹丝不动,我一个一个都摸过,发现他们只是一堆肉,跟猪马牛羊没什么分别。那时候我突然觉得,什么灵魂、另一个世界,都是人自己骗自己的吧。我想不通,去问了公社书记,他说灵魂啊、阴间啊,都是封建主义用来束缚人民思想的阴谋,是不存在的东西,新时期的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觉悟。我为自己的觉悟高兴了几天,很快又陷入绝望,如果人没有灵魂,死后也没有另一个世界,死了就是死了,什么意义都没有了,甚至根本就没有‘我’这个概念了——我没法接受这个事实,如果真是这样,死了究竟是什么感觉?如果说完全没有感觉,那没有感觉又是怎样一种感觉?”
说到这里,他一时沉默,眉毛和嘴角又自然地耷拉下来。
我没想到,一个以性格坚毅、手腕强硬而闻名的纪检官员,内心深处居然如此敏感。他年轻时对“我”与“死亡”的思索,和很多持悲观主义的哲学家不谋而合。什么是“我”?死亡之后,“我”是否还有意义?这些直击人类思想本质的问题,注定只能由哲学和宗教来解答。
从心理学和人类社会的角度而言,死亡象征着生命的结束,是与本能相矛盾的极致状态,所以生物对死亡的恐惧与生俱来,是本能中不可分割、无法改变的一部分。死亡是自然规律,而生命过程,就是生命个体与自然对抗的过程,所以生命存在的基本意义之一,就是对抗死亡。人类文明是生命对抗死亡的典型表现,人类不仅从生理上延长了生命,还试图通过意识消除对死亡的恐惧。从这个角度而言,一切与灵魂、轮回、另一个世界有关的说法,都是社会、自我对死亡恐惧的逃避与抗争——正如之前所说,社会就是人类本能的集体伪装,灵魂与轮回的概念,正是伪装的重要部分。
言归正传,敏感的人多数悲观,是因为他们经常能够看透社会与自我的伪装,思索并认识到残酷的真相。李松即是如此,过早接触死亡,过早思索死亡的意义,以及当时大环境对宗教信仰的抵触,使得他对“死亡”这一概念极其敏感。他早早就看透了社会对死亡恐惧的掩饰,相信人死之后,“我”就毫无意义,对死亡与生俱来的恐惧失去遮盖,从潜意识中苏醒并不断放大,参与了他的心理塑造,成为他自我、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正是他抑郁的根源所在。我猜,1973年,祖父的死一定再次影响了他对死亡的认识,导致了恐惧的爆发。
我盯着李松,默默点头,暗示他继续讲述。
“哎——”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接着说道,“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很痛苦。1973年,我爷爷在批斗大会上被人骂死,害他的人还像英雄一样受到了表彰。我爷爷是老党员,为了国家出生入死,为什么会落得这个下场?通过那件事,我开始坚信人死之后没有灵魂,不然的话,为什么没有天理昭然呢?那段时间,我天天思索死亡,对死亡产生了深刻的恐惧。我爷爷是心脏病发作死的,我开始担心,自己的心脏会不会也突然出问题,自己会不会也突然死掉……”说到这里,他压抑地叹了口气,突然看着我说,“小张,这是你我之间的个人谈话,不能让外人知道,你明白么?”
我点点头:“放心吧李书记,我懂。”
“呵——”他挤出笑容,缓和了语气说,“不过这些年啊,我也经常告诉自己,即便没有灵魂,人也一定会存在精神力量,死后,这种力量就代表这个人继续存在,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而已。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活出自己的精神,让精神力量强大起来。”说完这些,他心情好转了许多,用自然的笑容看着我,“谢谢你小张,感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说说你吧,你肯定也有自己的感受。”
我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我像个屠夫,手握刀子,已经扒开羔羊的皮毛,找到了正在不安跳动的心脏。
是时候给他致命一击了。
对付抑郁症,必须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双管齐下。这些年来,李松的病情能够得到有效控制,除了坚持服用药物之外,自然也少不了医生长期的心理疏导。
在临床心理学中,许多精神疾病和心理障碍,都是因患者对特定事物的不合理认知所导致的,如犬类恐惧症患者认为是狗就会乱咬人,一些焦虑症患者习惯夸大现实中的不利因素,等等。要解决此类疾病和障碍,就要从心理根源入手,通过沟通、分析、引导等方式,改变患者对特定事物的想法与态度,纠正相关认知,从而消除相关心理障碍。这种疗法,在临床上称为“认知行为治疗”。
李松的抑郁根源是对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源于他年轻时期对“死亡”这一概念过度悲观的思考,从这个角度来说,其抑郁根源,就是对“死亡”的一种不合理认知。如果我是他的医生,一定会采用认知行为疗法,改变他对死亡的认知,从而改善其抑郁症状。
具体方法可以有很多,比如引用宗教经典、讲述灵异事件、甚至布置一次与鬼神有关的环境暗示,让李松重新相信灵魂、轮回的存在;或者通过催眠,引导李松进行一次濒死体验,降低死亡的神秘感,从而减轻“死后无我”的恐惧;又或者,可以讲述自己和其他患者的励志故事,增加李松对生活的兴趣与信心,等等。
从李松的话和情绪转变来看,他之所以能够减轻心理抑郁,是因为这些年来一直相信人类存在“精神力量”,相信人死之后,会以精神力量的方式继续存在。这种思想,很可能是医生灌输给他的,是认知行为治疗的成果。
李松的精神医生很高明——他知道,要想治疗李松的抑郁,必须改变其“死后无我”的执念。但他也明白,李松经历过天理沦丧,而且长期接受唯物主义熏陶,很难相信人类有灵魂。所以最后,他决定从科学的角度出发,通过引用甚至杜撰相关理论与概念,让李松相信“精神力量”的存在。这种治疗起了作用,无论理论真伪与否,李松都接受了“精神力量”的说法,相信人死之后会以其他形式继续存在,对死亡的恐惧因而得以缓解。可以说,“精神力量”的说法,就是李松这些年来面对恐惧和抑郁时最主要的精神支柱。一旦支柱倒塌,抑郁一定会再度爆发,而且比以往更加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