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识到,“死亡”这一概念,对李松的心理影响深远。
十点半,会议进行过程中,我收到了袁主任的短信:
“祖父死于1973年5月,批斗过程中心脏病发作死亡,并非他杀。服药起始年龄,有未经查实消息说是25岁左右,可供参考,正在进一步核查。”
我回复:“尽快核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袁主任那边却始终没有消息。十一点四十五分,上午的会议进入尾声,一名工作人员找到我,表示对李松的专访已经安排好,将在十分钟后开始。我再次发短信询问调查进展,袁主任也迅速做出回复:
“今天可能没办法核实了。”
我删掉短信,跟随工作人员离开会场,一面迅速思索。事已至此,只能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进行大胆推测了。
事情很可能是这样的:李松存在与血清素合成有关的基因缺陷,他生于1949年,1973年24岁。24岁的他目睹祖父惨死,发生了一系列复杂的心理变化,心理变化又通过激素调节等方式影响了生理,导致其血清素水平大幅降低,又因为血清素合成相关基因存在缺陷,李松从此便患上了慢性抑郁症。1974年,李松25岁,经历了一年的痛苦后,他和家人终于认识到了抑郁症的存在,从此开始服用抗抑郁药物。1985年,在事业和家庭的双重挫折面前,他的心理再次出现了与1973年类似的变化过程,并再次影响了生理,使得抑郁症出现了三个月的短期爆发,随后又在药物和家人的支持下归于平寂。
按照这个思路推断,1973年和1985年,两起事件都导致了李松抑郁的爆发,所以其抑郁根源,很可能与两起事件**同存在的某种现实因素有关。两起事件**存的现实因素实在是太多了:生活压力的陡增、亲人的离世、来自他人的恶意、前途的暗淡,等等。我任由思维发散,把能想到的因素全都套入推测中过了一遍,却始终无法确定导致其抑郁的根源究竟是什么。或许,他的抑郁根源并非某种单一的因素,而是多种现实因素的共同作用——如果是这样,我究竟该从哪方面入手、引导他的抑郁再次爆发呢?
我跟随工作人员缓步走动,不禁有些自责:接下来的十分钟专访,是a集团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如果白白浪费掉,实在是太可惜了。我为什么没有提前进行各种猜想与推测,非要等待袁主任的调查结果呢?如果我早作准备,此刻或许就不会如此被动了。
但再多的自责也毫无意义,十几秒后,我已经跟随工作人员进入了李松的办公室。当时,李松正伫立窗前、眺望沉思。带我前去的工作人员看了看我,又看着李松说:
“李书记,《时政法律》的张记者来了。”
“嗯。”李松回过神来,走到我身边,亲切地伸出手,一面打量着我说,“哟,没想到是个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啊。”
一旁的工作人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即关上房门。
我赶紧伸出双手,一面赔笑说:“李书记,能得到采访您的机会,说三生有幸真是一点都不为过。我觉得,您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平易近人。”
他无奈地摇摇头:“哎,年轻人啊,还是少学点嘴皮子功夫、多长真本事的好!”
我继续赔笑,一面观察办公室里的布置,想象着他自杀时的情景。当时,想到他的死,我心头突然一震,注意到一个被我一再忽略的词:
死亡。
在当天上午的发言中,李松曾不止一次地提到死亡,而且每次都会表现出明显的心理不适,说到自己的死时,他还总会下意识地摸一下心脏——这似乎是某种仪式化行为。我当时就觉得,“死亡”对李松来说有些十分特殊的心理意义。
那么,他的抑郁爆发会不会跟“死亡”这一概念有关呢?
很有可能——按照此前的推测,他抑郁的前两次爆发,分别发生于1973年和1985年。1973年祖父受迫害而死,1985父亲得急病而死,两次抑郁爆发时,他都经历了亲人的死亡。祖父死于压力下的心脏病发作,李松提到自己的死亡时也总会下意识地摸一下心脏,二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李松的父亲是得急病而死,是什么急病呢?会不会也是心脏方面的问题?李松摸自己的心脏,究竟有着什么心理意义?和“死亡”这一概念又有什么关系?
我决定就从“死亡”入手。
工作人员把两杯水放到茶几上,匆忙地看了我一眼,目光警惕而满怀期待。我当即就意识到,他应该也是a集团的人。在专访过程中,他既是我的内应,也是我的监视者——a集团对我并不信任。
我稍微收敛了笑容,用谨慎的语气说:“李书记,您时间宝贵,咱们现在就开始,您看行么?”
“嗯。”李松点点头,指了指沙发说,“坐吧,小张同志,我今天可以陪你聊十分钟。”
“您坐。”我毕恭毕敬地伸出手,等他坐下,才小心翼翼地坐到另一侧的沙发上,随后掏出文件纸笔,“李书记,很荣幸采访您,我准备了几个问题,想听听您的意见。”
“好。”他坐得很直,“说说你的问题。”
我斜了一眼几米之外的监视者,思虑片刻,问道:“在上午的会议中,您提到了一个渗入党内的利益集团,我想请问,这里的利益集团是泛指省内的贪腐势力,还是有某种特定指向呢?”
李松端起水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个问题看似尖锐,其实欠缺考虑。我做过很多县、市级地方的纪检工作,你知道么,一个小县城查处一起贪腐案件,往往都要牵扯出多个个人、多个部门、甚至多个系统。一个省又是什么概念?贪腐只要长期存在,就不可能单纯集中在一小块地方,而是会形成体系的。所以你问我利益集团是不是泛指省内的贪腐势力,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反腐,就要大鱼小鱼一起抓。但同时,要形成体系,必先有核心,猢狲喜欢藏到大树里,要收拾他们,就要砍掉这棵树,所以你问我是不是有特指,我的回答同样是肯定的。”
我笑着点点头,又问:“那关于这棵大树,您能不能透露一点具体细节呢?”
他喝了口水,一边放下杯子一边说:“月初我就在会议上说过,xx(本省)的情况有些特殊,不仅是商对政的主动侵蚀,而且在贪腐体系中,商的力量是占主导地位的。大树的根不在党内。你想了解细节,这就是我的回答。”
我点点头:“也就是说,这棵大树是省里的某个大型企业。”
李松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