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梅的脸上带着点微笑,似乎是在嘲笑王婆婆的谎话编的不圆全,又似乎是在嘲笑我连这点都想不出来。她说:“你是不是很清楚地看见,铜镜上映出来的是你自己的脸?”我点点头,不知她卖什么关子:“挺清楚的,积极冲进来,不也一眼就认出是我了嘛?”她说:“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地窖多年没人进去,那么里面放的东西,比如这面铜镜,表面肯定落满了灰尘,绝对不可能照映出东西来,就算照映出来了,也看不清。所以你怎么可能看清是自己的脸呢?而且还看得那么清楚。”
我忍不住急促地叫了一声:“啊!”想站起来,头一下子撞在伞面上,震得伞沿落下了许多滴大大的水珠。我的心里,如翻江倒海般,无法平静。
“铜镜这么干净,肯定就在最近几天被人擦洗过。王婆婆的精神那样矍铄,咱们都看到的,她的记忆应该不算差。退一步讲,就算她因为年老,记忆力退步了,记不住一两年甚至几个月前的事情,可就在那几天里发生的事情,她总能记得吧。如果在那几天里有人进去过地窖,她不可能记不住。可是王婆婆偏说地窖已多年没人进去。所以我说,王婆婆是在撒谎,她想阻止我们进地窖。依我看,当时肯定有人藏在里面,而且极有可能,”她用发亮的眼神看着我,“那个人就是石旭!”
我良久说不出话来。
张梅的这番推测虽然匪夷所思,却也合情合理,让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我相信她的话,地窖里藏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我还是不认为那是活人,更别说是石旭了。
我摇摇头:“如果地窖里是石旭,我想他多半是被关起来的。可他为什么躲着咱们,你打开时看见了,我打开门时,可没看见他。如果他不是被关起来的,那他就更没有理由躲着咱们了。你说呢?”
“这点我也想不明白,所以我想偷偷去地窖里探探,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差点又惊讶地蹭了起来:“你疯啦!偷偷去人家家里,被发现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不弄清楚这件事,心里老是不踏实。我总觉得这村子里古古怪怪的,好像藏着很多东西,每天我都有点提心吊胆,和队长的两个女儿睡在一起,连觉都睡不安稳。”
我真佩服张梅的胆量,没想到她的好奇心这么重,看来平时还真小瞧了她。
“那你准备怎么去?”我问。她说:“我想不出好办法,所以才来找你,多个人就多份脑筋嘛。”我几乎没做什么考虑就说:“这种事,我想不出好办法。要说想点子,积极和上进那两个混球肯定行,平时候他俩的鬼点子最多了,肯定能想出办法。”
“可我不放心。”张梅说,“我怕他俩去了,会坏事儿。”
“那就光让他俩想办法,不让他俩去,总行了吧?”“但你一定要陪我去。”我惊讶地指着自己:“我?”她点点头,恳切地望着我。我心里本不太情愿,要是换别人,我肯定直接拒绝了,但看着张梅恳切的神情,我想此刻要是退缩的话,以后一定会被张梅看不起的。想到这里,我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于是我俩撑着伞一起往回走,去找积极和上进商量。
刚走进房间,积极就坏叫起来:“哟,总算回来啦,啥悄悄话这么有味道,说这么长时间!”
张梅站在我身后,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猜想她肯定脸红了。毕竟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说到这种事上,谁都会带点不好意思,何况是那个年代。
我骂他:“你个混球吃屎吃多啦,嘴这么臭!我们是谈正事儿。”积极坏笑说:“晓得是正事儿,这事儿能不正吗?”我不耐烦了:“还要不要我说话啦?”其实听他俩这样瞎闹腾,我心里却说不出为什么,感觉挺受用的。
这时余志忽然说话了:“你们都别……别闹了……行不行?”自打我和张梅一进门,他就一直抬头看着我们。积极推了他一把:“哟!难得呀难得,连愚脑壳都开窍了!”余志尴尬地说:“你们安……安静点……”积极来了劲:“咱们说蛮牛和张梅的好事儿,关你啥事?你和张梅又不相干,激动个什么?”
这时张梅在我身后悄悄地说:“你把事情跟他俩说说就行,我……先回房去了。”不等我回头,身后已经响起了她跑开的脚步声。
我听见余志结巴的声音在争辩:“你……你胡说!”积极也较真了:“我胡说?昨天张梅的房里放着一大把桑椹,天晓得是哪个王八羔子放的?一整天装得正儿八经,暗地里就耍歪脑筋献假殷勤,这种人,才是咱们社会主义的渣滓!”余志的脸憋得通红,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地瞪住积极。
积极不甘示弱,回瞪着他:“瞪着我干嘛?我又没指名道姓说是你。咱在学校学了些什么?偷偷摸摸搞爱呀情呀的,那可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思想表现,是禁区。谁干过这些事,自己心里清楚,用不着我在这里指出来。”余志听完这话,一挺腰站了起来。“哟,想动手啊?”积极也站了起来,上进跟着冲起身。我连忙抢到中间,分开他们,大声开劝。
余志握紧拳头,站了片刻,忽然嘴一撇,撒开腿跑了出去。我大喊:“愚脑壳!”积极一摆手:“蛮牛,别管他!”我回头说:“闹过份了!咱们都是好几年的同班同学,又在这里一起插队,吃住都在一块儿,要是弄僵了,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尴尬。”积极说:“每次你都训我,他又不是没错,是他惹我在先,谁叫他昨天说我思想有问题来着。”我说:“好了好了,你也知道他脑子不好使,犯不着这样生气嘛。这次你也气了他,我看大家就扯个直,以后别再这样了。”积极一耸肩,闷了片刻,点了点头说:“好吧,你都这样说了,我就听你的。”
这时我把话题转到正事上:“刚才张梅叫我去,真说的是正事。你俩别笑!过来,咱们去找张梅合计合计。”上进笑着问:“什么事这么正,能把我俩也扯上。”两人跟在我后面,一起来到张梅的房间。
队长的两个女儿恰好不在,我们四个人凑在一起,我把张梅的意思小声地重复了一遍,说:“找你俩来,就是想让你俩给想个合适的办法,让我们能够溜进地窖去。”积极想也不想就说:“有啥好想的,偷偷去人家家里,肯定是晚上去,摸黑进去不就得了。”我说:“你想得倒轻松,人家家里有人,咱们怎么进得了门?”“这还不简单!”他说,“找个理由把王婆婆和她家里人引出来,再趁机溜进去不就得了。”我问:“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积极站起来,只转悠了几秒钟,就拍手说:“你们等着,我有办法。”我和张梅同时问出声:“什么办法?”他不回答,神秘地一笑,转过身跑了出去。
我们追到门口,大声喊他,他不回答。只见他冲进雨幕里,一步一滑地往后山上去了。
我们不知道他去后山干什么,三个人只好坐在门口闲聊,等着他回来。
上进聊着聊着就讲到从队长那里听来的长生神的传说,张梅还没听过,就用右手撑着下巴,津津有味地听着。我没必要再听一遍,心里担心余志,趁着空闲走到屋檐的最边上,从迷蒙的雨幕里望过去,望见余志蹲在青河的小木桥上。他没有打伞,任雨水淋在身上。雨细虽如丝,但在这样细的雨中呆久了,衣服同样会湿透。现在是夏末秋初,大家穿的都很薄,余志也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估计这一场雨淋下来,生一场病是在所难免了。我犹豫再三,决定应该给他送一把伞去。
等我进屋把伞取出来时,李积极正好从外头飞奔回来,他健步如飞,脚下淤泥四溅,根本没把稀烂的泥泞路当回事。他冲到我面前时,我听见他急促的喘息声和夹杂不清的话混在一起:“快……快,我发现奇怪的……”他没理会我们三个莫名其妙的样子,从门口直接冲回屋子里。他的衣服里兜着什么,经过我旁边时,没看太清,似乎是一些小小的、雪白色的东西。
我叫他:“你说啥哩?”他没回答,一转弯钻入屋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