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顿时像炸锅的蚂蚁般慌乱起来,积极一个劲地叫着咋办咋办,我向岸上大喊:“张梅,你快回去喊人!我们几个游回去找!”张梅慌不择路地往村子狂奔。我们几个逆着河水游回去,一边大喊石旭的名字,一边四处摸索。几个割稻子的村民也应声跑过来,跳进河里,加入到搜寻的行列。我们五个男人在水里到处摸索,潜东潜西,可就是摸不到石旭的身子。我的心渐渐地发凉,仿佛掉进了一口深渊,越掉越深,一直触不到底。
不多久,村里一大帮人赶到了河边,二十多个人跳进了河里,搜寻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可还是一无所获。
青河并不宽,只有六七米的样子,算得上窄,二三十个人,加上整整半小时,等于把青河的这一段从头到尾刮了四五遍,可石旭就好像从来没有下过水一样,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无可奈何地游上岸,我心里一阵绞痛,默然半晌,忽然对着河面叫道:“石头你个混蛋,快给我滚出来啊!”声音撞上远处的高山,原封不动地荡回来,在山谷中萦绕不休。
我很清晰地感觉到几滴滚烫的泪珠滑过脸颊,自鼻角溜下来,落进我张大的嘴巴里。积极是这个馊主意的发起者,此时他追悔万分,我扭过头,见他正跪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咱们七个人是两年的同班同学,虽然积极经常笑石旭愣瓜,笑他脸上的黑印,但当这个呆子真正离我们而去时,积极这混球也掩饰不住心中善良柔软的一面。其实人都是善良的,这世上没有哪个人是真正的铁石心肠。
石旭就这样没了。
这一夜我睡不着,偷偷地跑到青河边上坐着发呆,望望天上的月亮,看看远处大山的轮廓。不多久他们五个人都来了,积极和上进各提了一罐酒,远远地就说:“蛮牛,出来也不叫上咱们。”我干涩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们挨着坐下,一人一口地抱着罐子喝。连平时不怎么喝酒的张梅,传到她手上时,想也不想,仰头就是一口。
月光洒在青河上,我捡起石子扔出去,砸破平静的水面,月亮碎成稀烂,反射过来的波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一荡一荡的。
这时,姜汝明咕噜完一口酒,忽然说话了:“我觉得……这个村子有点鬼。”我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是这句,我想到白天在水里的异样感觉,又捡起一个石子扔出去,砸破了即将恢复圆满的月亮,说:“当然鬼。”
姜汝明惊奇地说:“你昨晚也看到啦?”
我一怔,转头问他:“看到什么?”积极、上进、余志和张梅都把头扭了过来,好奇地看着他,虽然月色昏暗,麻乎乎的,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昨晚半夜,我起来解手,一开门,就看见队长悄悄地溜了出去。”姜汝明这小子自来有半夜解手的习惯,半个月的相处,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然后呢?”我问。
“我有点好奇,就悄悄地跟在他后面,看见他出了门,往村东口走,然后悄悄地推开王婆婆家的门,钻了进去。”
上进一下子就泄了气:“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晚上去找王婆婆嘛,肯定是有啥急事儿。”姜汝明着急地争辩:“不是的不是的。”我好奇地问:“为什么不是的?”
“队长没点油灯,是摸着黑走过去的。他要是真有急事儿,肯定要亮着灯走,这样可以走得快一些,用不着摸黑。那时半夜三更的,王婆婆家的灯却一直亮着,队长一敲门,门就开了,出来一个人,把队长让进去,然后朝外面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下,才关门进去了,好像要商议什么见不得人……”
我接口说:“然后今天石头没了,你就以为是队长他们干的,昨晚他去王婆婆家,就是商议这事?”姜汝明顿时一脸激动,忙不迭地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我忍不住一阵苦笑,真是个呆子。
上进不屑地说:“说你是生姜头你还真是生姜头,你也不想想,石头是和咱们一起划水时淹死的,那个时候队长他们都割完稻子回去休息了,他们怎么害石头?何况就在咱们眼皮底下,要把石头拖进水底,还不被咱们瞧见?”姜汝明顿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了。
但我想起了一些事情,忍不住再一次捡起石子扔进河里,轻轻地说:“我看石头未必就是自个儿淹死的。”上进看着我:“你该不会也和生姜头一样,哪根筋歪了吧?”
“胡扯,我说的是真话。”接着我就把今天在水里的异样感觉说了出来。
“那时你落在最后,肯定心慌,就胡思乱想,这是心理作用。你最后不还是追上来了嘛?”上进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我摇摇头,我知道说出这种事情谁也不信,就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我也宁肯相信这是心理上的错觉,但当时我的确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那种油油的、腻腻的水感,像是要淹死一样的紧迫,全都是那么真切,而且,当时我还踢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那是什么?我不禁有点后怕,要是我没奋力游上去,那被水淹死的,会不会就不是石旭,而是我呢?
我手中正捡起一块石子,想到这里,手不由得一松,石子掉回了地上。
村里死了个知青,队长抽时间外出了一趟,把情况上报给了公社。但死掉知青的事,对于这个村子里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新奇的大事。几年前就已经死过了,而且一死就是两个。我们克制住悲伤的情绪,照常收稻子、割猪草。但此后的两天,每当我们干完活,都会跳进青河去搜索一番。可说来奇怪,我们不但摸不到石旭的尸体,而且也一直不见他的尸体浮上水面。青河的水流得十分缓慢,照理说不可能把一百多斤的东西冲走,但过了两天,尸体的表面应该开始腐烂了,只要腐烂了就会产生一层包裹住尸体的气体,可尸体还是没有浮上来,这实在太令我们匪夷所思了。
第三天一早,我们六个人在房间里收拾农具,准备出门去田里干活,队长突然走了进来。
队长姓马,双名福田,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个子不高,却精明干练,踏实淳朴,一身皮肤黑黝黝的,一看就是地地道道的庄稼汉。他一进门就说:“今天上午不用出工了,到王婆婆家去看看,王二爷快不行了。”
我们一听都愣了愣,上进忍不住转头斜了姜汝明一眼,好像是说:“你看吧,队长夜里去王婆婆家,是因为王二爷犯急病了。”我随口问:“前几天王二爷不还好好的么?我都看见他坐在田埂上抽旱烟哩!怎么今天就不行了?”队长叹气说:“都是老骨头架子,突然病这病那的,正常着哩。唉,这次看来是熬不住了,要走了。”我们答应马上就去,队长就先赶过去了。
我们六个人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一起往村东口的王婆婆家走去。
“张梅啊,你整天抱着这只猫,它是你下的仔啊?”走在路上,见大家都很沉默,积极忍不住调笑了一句。张梅啐道:“狗嘴里就是吐不出象牙。”“谁叫你整天抱着不放的?”“你男子八叉的,说了也不懂。”积极撮起嘴说:“啧啧啧,道理还深着哩!”几个人都跟着笑了起来,张梅说:“那是当然。”
去王婆婆家看望的人很多,堵满了门口,不少人挤在屋外的空坝子上。我们只好在最外面的干泥地上蹲着等。
积极突然唉了一声,我扭头看着他,他像变了个人似的,感慨万千地说:“这人一来到世上,就沾满了霉运。我爹妈一辈子为革命奔走,为国家卖力,可到头来还不是被人家斗得鼻青脸肿,连家都差点毁了。人要生活下去可真不容易,什么都要顾着,稍不留神就万劫不复。等到一切都搞好了,命也差不过到头了,像王二爷这样一死,拼了一辈子的东西,什么也带不走。你们说可悲不可悲?”我心里暗想:“这混球平日里摸爬滚打混日子,没想到还琢磨得出这些深层次的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