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时分，那钦天监博士睡眼惺忪，忽然恍惚间看到西面夜云下一道银色的影子飘然而过，猛一抬头，那影子已消失不见。

这博士揉了揉眼睛，口说：“流星？”一旁伺候的太监瞧得分明：“不似，倒似一根蛛丝儿。”说着扬起鸡毛掸，猛力挥打一番。

这太监打得尘飞雾扬间，那丝线早已随风而去、远远高扬，飘过三丈高的御墙，穿过御花园、穿过河桥，飘过琉璃鸱尾林立、仙人走兽成行成排。

无视夜令、不顾门禁，夜幕沉沉中扬长穿宫过殿，飘过长春宫、坤宁宫，落在了西六所那冷宫院门。

不当心拂上了在院门口守夜的太监脸。那太监才从失了势的魏公公处发配来，梦中一哼，伸手就曰：“想见咱们公公，先拿一两银子来！”?

这丝线不予理睬，长驱直入。

西六所里一片漆黑寂寥，连乌鸦的聒噪也无有一声。

东边中间那屋子里的冬至正自瑟缩恐惧，忽听房门上笃笃两声，继而一阵钥匙声响，竟有人打开了门。

冬至又惊又惧，却看圆圆一圈烛光昏黄里，现出了曹公公的胖脸。

曹公公提着水壶，往她茶壶里加满了凉水。冬至咬着嘴唇，几乎要痛哭失声，半天才说出个谢字。

曹公公木木说了一句：“莫谢，明日你死了，莫来找我就是。”

冬至哽咽着道：“公公，我害怕，给我留个灯行不行？”曹公公便将那截蜡烛放在墙壁上的一个凹陷进去的格子里，道：“你莫动它。”

曹公公退出后，重新锁上房门。就在这时，星光下看见地上银光光的一亮，仿佛有一丝什么东西在颤动。

曹公公弯腰拾起一看，却是一截极细的线头。顺手朝外扔去，不想那线头牵连长远，在空中一抖，绝非一尺两尺、一丈二丈，竟似无穷无尽一般。

不晓得是来自黑沉的夜幕尽头，还是来自高远的天宇深处。

曹公公一惊，拈拈自己犹自滑腻的手指，拔腿跑回房，紧紧闩上了房门。

那根丝线静静漂游回来，直飘到冬至那屋门边，上下略一轻探，便从门下缝隙里轻而易举的穿入室内。

冬至喝过水，看烛光朦胧温暖，闪烁不定，无数微尘在光团里飘浮蠕动，好像蚕纸上新生的乳蚕。

蜡烛顶慢慢凹入，一滴一滴烛泪流淌下来，又蠕动着仿佛一条条初眠时分的幼蚕。耳边似乎响起了熟悉的沙沙声，泪水也忍不住溢出了眼眶。

忽然手指上一点柔腻，一根食指就被丝线缠住。这线缠绕她手指后，又搭上东侧那蛛网涎迹的肮脏墙壁。

继而又腾空搭上西边的墙面，在空中穿梭交织，冬至站起身才要细看，那丝线又绕上她一条手臂。

丝绪纤细柔韧，如建屋一般编成骨架、框格，站在其中，转眼满头满身都是银亮洁白的丝线。

冬至惊慌起来，伸手拉扯推拂，然而那丝线来得好快，一絮絮一缕缕，宛如漫天大雪，劈头盖脑、无法阻挡。

一股淡淡的味道似豆花、像桑葚，清新中带着谷物的香甜，更叫她醺醺欲醉，眼睛睁不开。正是煮茧子的香气。

忽然身子一轻，原来那丝线编织的格架终于足够坚韧强劲，足以托起支撑她的体重，让她如悬空般浮于这张巨大的丝网里。

那丝线开始缠绕一圈又一圈，一环又一环，越来越厚，越来越密，直至再也看不见冬至的身影，只见丝缕无尽，绵绵缠绕。

那截烛头在壁上映出的光影越来越低，烛芯粉碎成一段段黑灰，最后一截燃尽后，余火微微一抖，萧然而灭。

残留的蜡油瘫软如脂，在墙格间结成一个坚硬的圆点，好像一滴凝固的泪水。

而那边的丝缕缠绕万层，终于在茫茫黑暗里现出了线头的另一端。

訚訚夜气中晶灿莹白、志得意满地一扬，划出一个巨大的圆弧，没入那茧子的顶部，丝绪就此竭尽。

次日，钦天监郎珍妮处来了先蚕坛里的小邢。小邢报说：“女史要的那条蚕死了，奴才把它的尸体和赛恩师笔记都给女史拿来了。”

郎珍妮吃惊：“它不是应当结茧变成蛹，然后化成蛾子再死吗？”小邢道：“是，奴才们也不晓得它为何昨晚突然就死了。”

说完拿出一只锦盒，里面一叠册子，一方绵纸上托着那条蚕儿。

蚕身黑黢黢的，全无光泽，干瘪扁平，几乎已经成为一个完美的标本。只是它背上原先金黄闪烁的四个点纹完全消失不见，俨然一条再平凡不过的黑色家蚕。

郎珍妮托出那蚕儿看了一眼，皱皱眉头，便对亚当道：“这东西寄到海西国去，那些学究必要笑掉大牙，说咱们大惊小怪。”

然后翻翻底下的笔记，又对夏娃道：“呃，赛恩师笔记也没记完，无有学术价值。你们且拿去图书房里收着罢。”

正在此时，宫里来了个小太监说宫正司的西六所那边出了一件怪事，皇上和娘娘说请女史去看一看。

郎珍妮问：“什么怪事？”那太监道：“娘娘说西六所里出了一个妖孽。”

郎珍妮笑道：“你国又不是没有道士法师，出了妖精你们娘娘如何净叫我去？”

那太监道：“皇后娘娘说不像是妖孽，倒像是赛恩师，本是想叫天文士去的，又因宫里轻易进不得男子，所以叫女史去看看。”

?

郎珍妮带着夏娃不情不愿来到西六所，却着实喜出望外了一回。

原来那间房中一只巨大的莹白蚕茧横在正中，几乎占据了整个屋子。

宫正司的太监宫女则站满一院子，人声鼎沸，嘈杂纷乱，直叫这院落跟昨日那琉璃井一般，一口气也透不出来。

佘公公、王姑姑督战指挥，喊着拿桃剑，贴黄纸，更有曹公公在门口念叨无名咒语不绝。

郎珍妮与夏娃一到，忽然万马齐喑、鸦雀无声，众人齐刷刷跪了一地。这女史自酌没这威信，吃了一惊。

回头一看，才瞧见一大群太监簇拥着那万岁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

因生平都不曾见过这样大的茧子，郎珍妮心花怒放。

心想不管里头是个什么妖蛹怪蛾，总算得着一个让海西国众学究刮目相看的稀罕物儿。不能再等得夜长梦多，索性今日就拿它做个标本。

当即叫夏娃拿出绳子铜尺，就动手格物致知。

格完长度格高度，格完重量格材质，直格得众人心急难耐，不晓得哪个喊了一声：“女史！这茧子里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郎珍妮道：“不好说，除非打开来看看。”皇帝亦不耐烦起来，一挥手：“叫锦衣卫杨国麟派个刀法利索的来砍开！”

佘公公正欲叫众人各处传话回避，小钱道：“万岁爷，哪用杨大人，奴才瞧着叫御厨房点心局里快刀张公公就能砍！”

少顷，张公公提刀而至。

手起刀落，梅花海棠，菱角四方，折扇月牙，四面翻飞，纷纷而下，众人眼花撩乱中，诺大一个茧子已叫他快刀斩乱麻，斩了个片甲不留。

那茧壳堆里白花花地站出一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