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墙壁间依稀可见数日前在此狂欢的蚕儿们留下的残翅碎角、又有星星点点的破败鳞翅。翅上余粉在月光下幽幽泛光,似乎还在怀念着那逝去的男欢女爱、恣情纵欲。
细细嗅去,空气中犹有余香,宛如煮茧子,似是出新酿。
银光密集,渐成浅白蛾影无数。千百羽翼,万亿羽身在窗外的夜空里扑腾展翼,相拥亲昵,直至比翼成双,高飞远走,最终在月光里烟雾般滚滚散去。
乐不可极、极乐成哀;欲不可纵、纵欲成灾。
先蚕忽然抬头发问:“你们万岁爷有什么好?”冬至半天等不着它开口,此刻终于展颜一笑:“相貌好、人材俊,又聪明又有趣,博闻强记,无所不知……”
说了几百条好处,还欲再说,先蚕那头已毫无动静。看时,它已用一点丝浆将自己固定在玉匾上,身体变得僵硬毕直,进入了最后一眠。
********************
雩,祈雨之祭也,大雩祭天,而雩天子之礼也。
这大雩典礼乃是在大旱之时由皇帝主持的祈雨仪式,喻祈祷于礼仪,远不同于州县民间自行自发的祈雨。
这典礼由太常寺主持操办,劳动皇帝宫廷、司礼太监、锦衣御林、文武百官,隆重盛大,若无皇家倾国之力,哪得如此恢弘壮观。
冬至这晚几乎未睡着。夏夜本短,才过寅时,司礼监已派来宫车太监,接去四人前往先农坛。
这先农坛在太液池之南,紧靠天坛。内有先农坛、观耕台、太岁殿、山川坛、风云雷雨神祗坛、皇帝的一亩三分地,还有神库、井亭、御田二百亩。
这一日因有皇帝祭祀,早已洒扫周至,戒备森严,旗帜林立,帷幕遮天。
树叶片片泛着油发着光,一看即是抹布抹,地上青砖也没土也没灰,瞅瞅也不知谁舔成。到了先农署,更是宫监列队,官员成排。
先农令与太常寺官员已忙得不见踪影,六名太监便带着四人至巫女专用之帷幕更衣。
大雩典礼用青服。不久,二名女官穿北方玄武服色过来,帮四人换墨青色苎麻礼服,结黑色丝绦,垂雨缨玉佩。
春分秋分戴荷叶色羽冠仿作雨云之神丰霳,冬至夏至戴浅墨色珠冠扮作霜雪之神青女。正是所谓季春三月,丰霳乃出,以降其雨。季秋三月,青女乃出,以降霜雪。
打扮停当,相互一看,那三个不自觉的靠在一起,独把冬至撇在一边。
冬至道:“姐姐们这是做甚?”那春分赧色道:“红花也要绿叶扶,你今日这个面目我们做那绿叶也不配。”
冬至咬牙道:“我要有半点自高自大的心,天打雷劈。”三人又说:“我们跟你站一起,没的自惭形秽。”
冬至不再说话,死活向那三个挤去,硬跟她们挤作了一团。
不久听得击鼓鸣鞭,继而丝弦齐响,原来是那皇帝龙舆已到先农坛西门。陛下降舆后,内赞导引官导引了这万岁爷至具服殿内。
随祭百官则鱼贯而入,文官在东,武官在西,卑者在前,崇者在后,皆列成单行对称肃立。
皇帝在具服殿内换着祭服走出,只见这皇帝身穿皂青色龙袍,头戴饰有雨缨的皮弁冠,以为降雨之兆。连平日头顶上的黄罗伞,也改为祈雨时专用的黑色青罗伞。
俗话说男要俏一身皂,只是寻常这九五之尊只得一身黄,何曾见过一身皂?那巫女冬至在帷幕缝里偷偷看得,魂魄跟着去了一半。
导引官恭恭敬敬、战战兢兢将这一身皂的万岁爷引至坛门内的坛位。
内赞官亮开嗓门,奏曰:“就位”,皇帝到拜位,典仪官唱:“迎神!”。皇帝上三次香,又向上天叩头四次。
协律郎率领乐工唱乐章《中和之曲》,恭迎一年之君太岁之神。
太岁尊神降下后,典仪官又唱一声:“奠帛”,遂行初献礼。
皇帝至神位前,献上丝帛,捧奉爵酒,开始颂读祝文。
“某年某月某日,龙渚亲祈,未承赐祐。神坛步祷,罔获垂慈。时已过乎半夏,倍切焦忧,麦无望于秋成……”
“畏上天之威,无时敢释,如惔如焚。悯下民之困,有感能通,敬祈恩施霶霈,惠洽京畿,洗焦枯而既沾既足,助长养而宜谷宜人。兢业摅诚,恐忧待命……
祝毕,曲奏《咸和之曲》。
曰:“百川委润,名山出云。愆旸孔炽,膏泽斯屯。祈年于天,载牲于俎。神之格思,报以甘雨。”
大雩进行到此刻,天空依然万里无云,骄阳似火,烤得太岁殿上的琉璃瓦都要爆裂,地上的文武百官也快熟了五十、焦了五十。
坛前的香烟高高直上云霄,直溜溜的仿佛根根柱子一般。不仅没雨没云,连风也没一丝。
皇帝暗自疑惑,环视四周,不见一处跟龙王有关。
好容易扫到远处井亭的顶尖,心里暗道:龙王!你若是敢欺骗朕,不给朕下出雨来,朕一定把全国下到井龙、上到海龙的龙王庙全部给你们拆成一堆青砖!
那井亭在神厨院落里一株大海棠树下,绿瓦彩檐红栏杆,树影婆娑清凉无比,一条暗沟遥遥通向御田。
此刻那暗沟汩汩冒了两串水泡,一个声音说:“咳,咳,歇一歇……”另一个声音道:“公公,快些,等不及了。再不下雨,皇帝要拆庙了!”
发声的正是那两条井龙,蚕坛的小亥与琉璃井的老亥。
眼见着田垄下水沟里两道清流蜿蜒而入,二龙终于游至那一亩三分地。
远处祭坛雅乐声声,头顶高天静寂幽蓝。慑于今日先农坛四周锦衣卫那弓箭虎视耽耽,连平时觊觎稻谷的乌鸦也没有一只。
小亥叫道:“仙官、仙官”,叫了几十声,却无声息。小亥着急起来,狠狠拍打水沟的泥壁,还是不闻回应。
*****************
老亥道:“你这小龙把老龙劳动出来见人,怎的人家又不在?老龙本来今天要替长春宫的井龙去给太后冰镇西瓜,还有十个龙钱拿呢。”
小亥顶顶头顶一株稻谷的根部,道:“公公,咱们做龙王的好歹要有点呼风唤雨的志气。兴许她还未睡醒,咱们再等一刻。”
老亥在泥浆里喘息着说:“日上三竿,还睡得着?这大热天,水也没一口,莫晒得中暑了!”
过不多会儿,老亥的气息真的沉重起来,吭吭地泥汤里喘息几下,就此昏迷过去。小亥又喊又拍,又喷了龙气数口,老亥只是呼哧呼哧喘个不停。
小亥只得钻回水沟地下,到水深处含了一口水上来,慢慢淋在老亥身上,老亥这才悠悠睁开了眼。
忽然一阵和风吹来,一亩三分地里的稻子如一池绿色的波浪般一齐伏下,又一齐扬起。风中一个娇柔之极的声音传入两龙耳朵:“那贼,你可把浇水之人给妾找来了?”
小亥惊得一蹿,正撞到旁边那株稻谷上。那谷子才扬花,被它撞得茎叶悠荡,稻花四散,直呛入老亥的喉咙,又剧烈咳嗽起来。
小亥定了定神,问:“仙官,你去哪里了?等得公公差点中暑了!”就见其中一株硕大的谷子埋着头,谷穗里灌满米浆,已从莹绿化为赭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