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蚕一直看这二人不顺眼,每次相逢不是装死就是白眼,本次却难得态度和蔼,打发他们说桑林里有新鲜果子,你们尝尝去。
那二人出身南国,生平只见过荔枝龙眼,未见过桑葚。一到桑林,见枝头桑葚初熟,紫晶晶、红胭胭如宝石般挂满,兴奋得雀跃不已。
太监们去搬梯子,亚当要在夏娃面前显摆,连道:“不用不用!”说完手把树干,三步两步如猿猴般攀上了树冠。
夏娃咯咯直笑,把篮子高高举起,递与亚当说:“当心些,莫滚下来!”
众太监翘首监督,一时道青的不要摘!一时道莫压坏我们的树枝!一时又道吃多了要流鼻血!
那二人何曾听进去一句,亚当采摘收篮,夏娃在树下一边吃一边批评指点。转眼都蹭得一身紫红,吃得满嘴乌黑。
夏阳暄暄,桑叶蘩蘩,笑语声声,鼻血涓涓,犹胜昔日在伊甸园之乐也。
到傍晚时分,冯允忽然喊了四人去蚕署。
进门就郑重其事叫四人跪下,拿出四只锦盒,说:“宫正司有令,你们四人祷雨有功,每人赏赐绢一匹,纹银二百两。明日大雩典礼后,即行通知家人,发放回原籍本家。”
一旁张兴打开盒子,亮出里头四锭明晃晃的大银元宝锭子,咽咽口水说:“蚕娥们功德圆满,役满回家,这就出了皇家门、得了自由身了,真是皇恩浩荡、可喜可贺!”
小邢几个也贺个不停,又讨赏钱。
春夏秋冬面面相觑,夏至张口就问:“冯公公,莫不是搞错了,不是说祷雨成功者加封皇贵妃?”冯允道:“莫胡说,宫正司怎么会搞错?”
秋分也道:“我们四个里冬至功劳顶大,就她每日祷雨祷个不停,不封皇贵妃,好歹也该封她个美人罢?”
冯允白眼看了四人一圈,见四人不服,咳了咳道:“前日皇帝跟前的钱公公来了一趟,你们道他来做什么?”那四人还倔强,道:“做什么?”
又哼一鼻子:“看了你们这嘴脸面目,钱公公出门就笑了。你们自己心里还不明白,还不识趣?”又转和气些说:“二百两不少了,拿了回家也算体面风光,少啰嗦,赶紧谢恩罢。”
四人偃旗息鼓,跪下谢恩出了门。
见那冬至面如死灰、人如女鬼,秋分眼珠在夕阳下一亮就说:“妹妹,万岁爷不就是嫌你不够美貌?你忘了,咱们还有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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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中春分最巧,便动手量了冬至尺寸,把那浑不似裁剪出来。才做到初更,那三个都打着呵欠说:“明日我们又没这宝贝穿,睡晚了脸色不好看,你自己缝罢。”
冬至自己挑了灯一直做到三更,终于做得一件紧凑凑对襟小中衣。
腰恰恰、臂窄窄,正贴身一穿。
穿上后披了外衣,整了又整,才放胆揽了铜镜过来一看。那里头一个美人对着看过来,千娇百媚、国色天姿,看得冬至差点跪下去对着镜子喊出一声娘娘来。
看完犹自不信,把那三人推了又推,春分秋分一个喃喃骂,一个嗯嗯哼,夏至更是怎么推都不醒。
冬至无奈,开门跑去旁边空荡荡的蚕室,果然听见一阵熟悉的沙沙声。
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蚕无夜食不长。此时已过了成长的季节,只是那先蚕已把这夜食当成习惯,还在月光下有一口没一口吃桑叶。冬至在玉匾前转了好几个圈,才听见先蚕说了一句:“浑不似?”
冬至连连称是,又问:“你说我明日这样好看不好看?”先蚕道:“你明日去大雩典礼,理当洁净虔诚、端庄得体,好看不好看,有什么要紧?”
冬至心中高兴,全不顾它说的大道理,只把这浑不似赞到了天上去。赞完想起另一个物件,问道:“你真的会结浑然似的茧子与我们?”先蚕道:“唔,不然做什么答应你们?蚕为家畜、身不由己,既然吃了桑叶,总是要吐丝结茧的。”
冬至问:“那这浑然似到底又是个什么好处?”
先蚕漠然:“你用不着,说与你也无益。再说蚕儿到了时节,身体蓄丝在内,不得不一吐为快,哪里管它好处歹处?”
说完,继续沙沙开吃。
冬至听出它声音不悦,便道:“蚕儿们都死了,剩下你一个,你多半寂寞。那些野蚕儿长得不齐,今晚我带你去桑林里寻寻还有没有落下的,找一个跟你作伴,可好?”
先蚕停了吃,却没有答应。此时月光照在玉匾上,把它照得晶莹如一支浸满墨水的毛笔,蚕头昂起,两只眼睛看着冬至,背上四点小星璀璀光明。
寂静半晌,冬至颇为尴尬,扯开话题说:“你瞧我如今面貌全非,跟四美人差不多罢?明日万岁爷会不会回心转意?”
先蚕道:“何止四美人,跟我那日看见的那个贵妃也不相上下。”冬至更加高兴:“真的?”先蚕冷冷道:“千真万确。但是你们万岁爷本该封你皇贵妃,又嫌你相貌不佳,出尔反尔、不守信义,本是他的错。”
蚕室里没有镜子,冬至只能将自己那双变得玲珑剔透的小手在面前翻来覆去,看个不停。一边看一边说:“冬至不稀罕做皇贵妃,只要和他在一起,做个美人、选侍,就心满意足。”
先蚕又道:“道理不该如此。皇帝做错事,你不能据理力争,反而曲意逢迎,用这浑不似的手段讨他回心转意,就是错上加错。就算他明日看上你,你也没几天好日子过。”
冬至毫不在意:“这个道理我晓得,只是世上并非每桩事情都合道理的。”
说着仰头望向窗外,见夜空晴朗,一丝无云,又想起明日下雨之事实在令人忧心,不禁轻叹一声。
先蚕淡淡说:“你脱了这浑不似,明日拿了银子好好回家,寻个庄稼汉安稳过日子去。”
冬至笑了出来:“冬至又不是那仙官,专爱铁锹精庄稼汉。”?
“如今我有那万岁爷在心里,看见他就欢喜,不见他就心里空落落、日夜地盼着见他一次。若是他跟我好个一日两日,就是后头死了也值得。”
先蚕道:“乐不可极、极乐成哀;欲不可纵、纵欲成灾,你如此放纵情欲,岂不是愚蠢得紧?”
冬至想了想:“姐姐们也说我鬼迷了心。不过这情欲念头在我心里,就像丝在蚕儿身体里,越长越多,越绕越紧,又长,又绵,理也理不出,扯也扯不尽,只得到了时节,去吐它出来。”?
“好似你们蚕儿,若是不吐丝,不也就和那菜叶上的蛾蝶青虫一般,自生自灭?正是生了这蚕丝,才叫我人类驯养,以致葬身缫丝的热汤、煮茧的锅镬。”?
“哪一条蚕儿会为着害怕缫丝而不生蚕丝了呢?人又岂能说这蚕儿自投火海是蠢呢?那蚕儿含着这满腹的丝绪,不吐不快,顾不得好处歹处,是生是死,是对是错。”?
“人说春蚕到死丝方尽,好似说得很动人,其实与它蚕儿而言,只怕也是一件身不由己、自然而然的事情。”
说到这里,不闻回应,唯见月色皎洁,朗照蚕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