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无力地靠在藤椅上,目光迷离,呆呆地盯着四散在地上的素描画,一言不发,似乎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由于怕她生气,我不敢大马金刀地坐着,只是小心翼翼地占了半个屁股,两腿并拢,双手扶膝,下颌微敛,目光呈四十五度角斜视正前下方,盯着一只成人拇指般大小的夜蛾,在我与她双脚之间的空地上无聊地爬来爬去,简直比古代的大家闺秀见媒婆时还淑女百倍。
要较长时间地保持这样的坐姿,即便是训练有素的特种部队的军人也会十分吃力,更何况我这样一个懒散惯了处于亚健康的人。半个小时后,我已经觉得浑身酸痛了。尤其是背脊上似乎有一只小虫子在不停地爬来爬去,弄得我烦躁异常,却又不敢稍动,以免惹她不快,招来无妄之灾。
正当我忍无可忍,准备趁她不注意,把右手伸到后背悄悄挠一下的时候,我眼睛的余光瞟见她的眉头忽然微微皱了一下。
我心中一凛,顿生警兆,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那些素描画凌乱地覆在地上,想起刚才正是因为我触怒了她而被扫落地上的。她会不会因为这个而迁怒于我啊,毕竟从刚才看画的情景可以看得出来她是极度自恋的,看到自己的画像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肯定会十分不高兴,我还是赶紧把它们捡起来的好,顺便可以找个理由活动一下酸麻的身子。
想到这里,我赶紧站了起来,然后弯腰去捡那些画。
谁知道一直呆呆地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她也同时站了起来,俯下身子,伸出手去捡同一张画。
我一呆,不敢争,想收手让她捡,可是因为坐的时间太久,关节有些僵硬了,情急之下,往前一个趔趄,竟然差点撞入她的怀里,吓得我赶紧猛地直起了腰。
她也没想到会这样,正往前半倾着身子,来不及避开。
我这一下猝然直立,头顶顿时撞中了她的胸部。
正当我吓得够呛,以为这下肯定冒犯她了的时候,我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好像根本没有撞到她,在一阵轻松的同时,心底却又有一丝隐隐的莫名失落。
可是这份轻松与失落在一瞬间后猛地化为无边的恐惧:我发现自己的脑袋正迅速穿过她的身体!没有任何的阻隔!
我不是没有撞到她,也不是仅仅撞到了她的怀里,而是,而是一头撞进了她的身体里!
当我随着惯性完全立起身子的,整个头脑一片空白。
可是当我的意识在几秒钟后恢复的时候,我竟然看到她也满脸惊愕地站在我面前,而且由于实在站得太近,她又身材高挑几乎跟我并肩,我们两个又是几乎同一时间站了起来,在我的头从她的身体里穿进去,然后又穿出来之后,在我的眼前仅有半厘米的地方,正是她错愕的目光,而我的唇竟然和她的唇紧紧贴在一起,没有一分一毫的空隙。
两个人傻瓜一样呆呆地看着对方的眼眸。
你的瞳仁里倒映着的只有我的瞳仁;我的瞳仁里倒映着的只有你的瞳仁。
……
这瞬间的停顿,于我,却似过了千年。
(二十二)
很久,很久,她才清醒过来,“嘤”地一声惊呼,慌乱地跳开了。
而我则仍然沉浸在刚才诡异的遭遇中,在那份恐惧与惊讶交杂的情绪下,竟然还有一丝莫名的窃喜。
她远远地在站在墙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我看到她的脸上竟然有红潮隐隐泛起。
“我是一个鬼。”过了许久,她平静地说。似乎对我说着话,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我回过神来,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机械地道:“我知道。”
“虽然我是个鬼,但以前不是。曾经,我是个人,我很快乐,快乐得就象春天无忧的蝴蝶。”女孩继续着她的故事。她虽然朝着我的方向看着,目光却似乎没有任何的着落点,越过了我,越过了墙,投往辽远的虚无。越过的不仅是空间,还有时间……
我的父亲是个司机,开公交车的,我的母亲是家工厂的工人。我们家的日子算不上大富大贵,但是却也温饱有余。爸妈只有我一个孩子。妈妈曾打算给我爸再生个儿子,就算罚点钱,当时也还支付得起。可是我爸不让,他说,现在我们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女儿,要是有了其他孩子,就会把爱分开,我希望我们的宝贝女儿能拥有我们全部的爱。
这些话都是妈妈告诉我的,那时爸爸已经不在了。
爸爸是在一次车祸中丧生的。一辆大卡车迎头撞上了我爸开着的公交车。公交车的头部顿时撞成了一堆废铁,不过后部受损不是很严重,但是车上的乘客很多,那时候公交车少,都塞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在慌乱中,乘客们相互踩踏,硬生生将八个人踩成了重伤。
我爸被撞成了重伤,硬撑着爬出了驾驶室,他乞求围观的人们帮忙。
可是大家围在他的周围,对他指指点点,没有一个人帮他,哪怕扶他一下。有些乘客和乘客的亲戚甚至是那些围观的路人还对着我爸破口大骂,诅咒他早点去死。
救护车来了,呼啸着载走了那几个受伤的乘客。不知道是遗忘了,还是故意的,我爸一个人躺在大街上,血流满面。周遭是一群冷漠的人类。
等我妈闻讯赶到的时候,爸爸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了。
爸爸靠在妈妈的怀里,来不及说什么,就死了。
我在一个邻居的带领下,来到车祸的地点,看到的是妈妈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脸上的泪已经被风吹干,双手抱着一具早已僵硬的尸体。我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个满脸鲜血,已经没有呼吸的人,就是那个经常把我放在脖子上玩骑马的爸爸。
我呆立在妈妈的身旁。妈妈坐在地上,手中紧紧搂着爸爸的尸体。周围是一群幸灾乐祸的旁观者。
那年我五岁。
爸爸过世之后,我们家的生活急转而下。爸爸生前所在的公交公司一开始还象征性地给了点抚恤金,可是后来却说我爸在开车中有失误,不能再给我们发抚恤金了。妈妈去理论,却被他们轰了出来,还说没有要求赔偿车子的损失费已经是很对得起我们了。
那些受伤的乘客也跑来向我们要医疗费。妈妈告诉他们应该找公交公司去要。他们说公交公司已经把抚恤金发给你们了,他们就不再负责了,只能向你们要,谁让你那个死男人开车不小心的。
没有钱给他们,那些来要债的人就把所有能卖两个钱的东西都搬走了。临走还撂下话,如果下次来还是没有钱,就要把我们家的房子卖掉。
因为没有钱交学费,我也上不起幼儿园,只能呆在家里。那段时间,最害怕的就是听到有人敲门。
那天早上,我一个人在家,玩着爸爸生前给我买的一个简易电子琴,忽然响起了暴躁的敲门声和咒骂声。我害怕得躲到屋子的角落里,一边流着泪,一边抱着电子琴发抖。
门被踹开了,几个彪形大汉蹿了进来。得知我妈不在之后,他们便开始翻箱倒柜地找值钱的东西。可是前两天刚刚来过另一批人,能拿的基本上都拿走了,他们翻了半天没有翻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