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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信将疑,有一回,父亲拿出了一件旗袍,罗朗抱在怀里,软软滑滑,他模模糊糊地觉得,父亲说的也许是真的,这一定是母亲穿过的,放在鼻子上吸了一下,香甜温暖,他充满了期待。

上学后,也许是天赋,他特别喜欢画画,时常在本子的背面或空白处画上一些小人或者小动物,罗舜良看着他,又是痛苦,又是喜悦。他从他手里接过笔,修改着他的画稿,寥寥数笔后立刻栩栩如生。

他的父亲一定是个画家,因为画的比他的美术老师还要好。

八岁那年,他像往常一样去叫父亲吃饭,发觉平常父亲站立的位置没有人了,父亲失踪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父亲。又过了数年,他听到一些消息传来,说父亲被一些老朋友接出去了,死在了国外。那年头,一切都需要遮掩。

他没有亲人,母亲不要他们了。他应该恨母亲,可他还是很想母亲。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后,他万念俱灰,但他不能像父亲那样活着,似乎是为了精神寄托,他踏上了寻找之路,只是,他不知道竟然会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

来到盐水古城,第一次看到胡楼,就有一种莫名的亲切,不仅仅是在韩振东的老家见过,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使他无论如何放不下,他知道这就是母亲生活的地方。母亲去世得太久了,这条街上没有人说得出所以然,他从吴璇楼后正对的窗户,进到胡家大院看过几次,什么线索也没有。

韩振东没有言语,事情有些不对,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史家宝如果变了心,怎么会守着翠微那间留下爱情的小屋,长时间滞留在这个空间不肯离去呢?而胡家父子就不会只关注史家宝死亡的那间卧室,而始终没有得到那口箱子。

当事人都已离世,而他们似乎置身于不同的空间。

韩振东挑选着词句,“你母亲是自杀的。”

罗朗的脸色变了,“听说是生病去世的。”

韩振东摇摇头,“东西是在胡家大院找到的。”

罗朗焦虑的神态似乎得到了舒缓,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也许每个孤寂的孩子都渴望着母亲的爱吧。

修缮一新的胡家大院在文昌街上鹤立鸡群,引来不少游客的驻足拍照。其实就在建成当时,还叫胡楼的时候,在古城也是首屈一指的。

胡楼是胡兆和的父亲胡安麟建造的。

那一年,胡兆和的父亲胡安麟来到盐水古城做生意,经过几年的打拼,逐渐掌控了周边的布匹绸缎批发市场,生意越做越大,他开始置办地产,按照老家的格局,建造了这座胡楼,这样,他即使身在异乡,也依然能感受到来自家乡的氛围,给漂泊的心些许安慰。

那天是古城的“满仓节”,城里的人都在庆祝农作物丰收,父母会给儿女买上一块布料缝做新衣,情人之间也会互送衣物表达爱意,当然是他的绸庄大卖的好日子,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早早地来到盐水坪,他的店面在中心最显眼的地方,被几个老主顾拥堵着,他热情地招呼着。在大门外不远的墙角,站着一个姑娘,一直没有离去,直到晌午,他忍不住走过去一问,原来是投亲寻友的女学生,父母双亡,亲戚搬迁,正在愁肠百转,不知如何办才好。

胡安麟心中有些不忍,女子年纪轻轻,虽然面黄肌瘦,但谈吐文雅,有一种脱俗的清丽,细问之下,竟然识得字,他正值青壮之年,不禁心头一动,这女子便是史家宝。

日子久了,一切便顺理成章。家里的太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胡安麟稀里糊涂娶回家的,而史家宝就像他自己无意中拣到的一块璞玉,是老天送给他的惊喜,亲热的时候,他叫她“宝儿”。

胡安麟与一般的商贾不同,他温和有礼,是的,成功的男人是自信的,即使他锋芒具敛,刻意低下头颅,对她来说也有压迫感。她安静、她微笑、她洁净如新,象……象一个瓷器,重要的是,她是他的女人,他宠爱她,他纵容她,在这样一处远离家乡的偏远所在,他需要一个女人。

史家宝很少出门,只是在胡楼看书、绣花,整理花草,为他打理内务,不像别的女人那么腻歪,他们之间相敬如宾,没有过多的压力,他喜欢这种感觉。不过他不能总留在古城,家族的生意太多了,很多时候,他要四处奔走,况且,还有这样的女人需要他照顾。

他一直很满意这种状态,很享受这种生活,而世道却以他措手不及的速度变化着。解放了,政府的势力正逐渐往私人生意渗透,他没有死守祖上的训诫,在城里生活了不短的时间,明白世道的变化是谁也阻挡不了的,于是,他成为当地先进的工商会代表。

政府公布了新的《婚姻法》,废除了一夫多妻制,他没有摇摆不定,他主动选择了老家的大太太,在他的家乡风俗中,或者个人的内心深处,正房的地位还是要高过其他姨太太的,政府批判的很对,他还是有很深的封建思想。于是,他与史家宝还有另外几个女人的事实婚姻自动失效。

他返回古城,城里的气氛也跟原来大不一样,史家大院的墙上贴着几条标语,院子里的用品变了很多,变得朴素而粗糙。望着史家宝那张娟秀的脸,无论如何舍不得,他说你不要嫁人了,家宝的眼神黯淡,不肯说话,自始至终处于惶恐之中。他想他毁了这个鲜嫩的女子,耽误她的一生,真是罪过。

他一直以为自己有很强的掌控力,可事实告诉他,他错了。第二天他才知道了什么是自作多情,史家宝竟和一个外来的画家有了私情,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竟然会有这样的事?他胡安麟的女人竟然这样急不可耐。他封闭了翠微客栈的那扇窗户,二楼的走廊,那里令他耻辱,令他颜面扫地,他怒不可遏。

回到老家后内心依然被愤怒燃烧着。人总会在某个时候达到顶点,其余的时间慢慢衰败,他也许已经过了那个临界点,坏消息一件一件地传过来,他的商铺和生意大都已经被政府接收,他的宅子也一座一座地被别的人分走,最后一处就是盐水古城的胡楼了,而那个史家宝,竟然已经生下了别人的野种。

等他又一次回到胡家大院那天,史家宝穿着那件该死的旗袍,笑靥如花,似乎正准备出门,看到他,愣怔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像是冬季的温度计,刹那间冰冻了。他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在记忆中搜索,似乎多年以来从未见过刚才那样的笑容,那种鲜活的、热烈的,那种内外一致的有血有肉的笑容,天哪,这个女人竟然要分走他的宅子吗?

他忍受不了这种耻辱。在他把自家几代人苦心经营的工厂、商店拱手交给国家的时候,自然是痛楚的,但是作为一个聪明人,他知道晚合不如早合,当机立断,站在了改造的前列,事实证明他的决策是对的。无论是道路还是女人,他一向喜欢主动选择,从来都是他主动选择。

这座古城远离政治中心,很多事情不像内陆那么敏感,但是新中国跟以往不同,胡安麟知道自己没有理由生气,但他的确很生气,也很……痛苦。他搜索着记忆中的一切,她似乎从未这样对他这样笑过,难道他费尽心思,疼她、给她需要的一切,竟然从未打动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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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绣旗袍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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