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正邪之分,仅存一念。业从心起,心为业用。屈直是非,司命有辨。报应无差,毫厘不爽。夫积善者,天赐绵寿,寿终正寝。寝延余荫,泽被子孙;然累恶者,天夺纪算,算尽则死。死有余责,殃及后世。
康熙六十年春,燕郊,门头沟戒台寺。
夜阑深宵,万籁俱寂。而空荡荡的戒台寺中,却是灯火通明。佛堂大殿之上,一名矍瘦的中年僧人盘坐在佛像前,将僧袍褪至腰际,袒露着嶙峋的上身。
身后,跪倒着一个小和尚。小和尚哆嗦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锋利的尖刀,正浑身颤抖,掩面大恸。
中年僧人铁青着脸,面沉似水,冲身后的小和尚低声喝道:“还等什么?动手吧!”
“师父……”小和尚哀啼一声,扑上前去,抓起中年僧人那枯瘦的手臂,声泪俱下。“师兄们都逃命去了……寺里早空了……你……你也跟我一同下山吧!师父!求你了……下山逃命吧!”
“阿弥陀佛!”那中年僧人长宣一声佛号,转向那小和尚,面色稍稍缓和了些。“为师既入空门,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为师少时,累犯杀孽,故有此一报。是非因果,终需偿还。苦海无涯,恶业无穷,心魔已定,又能逃往何处?为师心意已决,断不可改,就在今夜,与那伙人,了结了这桩陈年恩怨吧!”
“师父!可是我……我下不了手啊!”慧存哭叫着,发疯一样的,拍打着冷汗涔涔的脑袋。
“慧存!”中年僧人神情一凛,正色道:“为师背后所纹《窥骨经》,论透物理,参尽天机!切不可落入居心叵测的恶徒之手!他们此行,必是冲着经书而来,一旦经书被他们夺去,这世间定然再掀大乱!事不宜迟,速速动手!”
“师父……”慧存绝望的看着中年僧人。
“动手!”中年僧人转过身去,将纹满了密密麻麻文字的后背,猛然亮出。“割皮之后,便从密道下山,隐姓埋名,将经书好生保管!”
“是……徒儿……谨遵师父教谕……就算拼了性命,也不会让经书落入歹人之手!”半晌,慧存一把拭去了满眼的泪水,嘴角剧烈抽动着,将手里的尖刀,慢慢抵在了中年僧人的脊梁上。
一抹殷红,沿着刀刃渗出。中年僧人身体猛的一颤,牙齿在口腔中咯咯作响。
“师父……”
“不碍……接着割……”
慧存无奈,只得一边泪如泉涌,一边将刀刃继续战战游切。
豆大的汗珠,从中年僧人额上,不断的涌下。而那件半褪的僧袍,已是遍染血污……
当慧存咬碎了牙,狠心扯下那块血丝粘连的皮肉之时,中年僧人早已疼得昏厥,伏在地上,人事不省。
慧存痛哭着,赶紧将中年僧人紧闭的牙关撬开,塞入了一颗黑色丸药。
一柱香之后,中年僧人缓缓转醒。这时,慧存已替他包扎了伤处,重套了一身洁净僧衣。
“师父……”慧存见中年僧人醒了,忙爬跪上前。“徒儿已将经书……放入褡裢中了……”
中年僧人脸色惨白,无一点血气。良久,他微微的点了点头,手掌轻轻一抬。“去……去吧……”
“师父!”慧存大叫一声,悲痛欲绝。
中年僧人没有搭话,只是拼力的推攘着慧存。慧存见他如此,也不敢强拗,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挥泪诀别了中年僧人,背起褡裢,出了大殿。
“唉……不知这‘大还丹’的药力……能否撑到他们到来的那刻……”中年僧人叹了口气,艰难的从地上爬将起来,扶着佛龛,慢慢的重盘在大殿之上。
与此同时,一乘藏青色的软轿,正在寺外崎岖的山道上,蜿蜒前行。几名身着黑服、怀揣利刃的精壮汉子,紧紧的护在软轿四边,一面赶路,一面警惕的打探着周围。
轿中之人,面白无须,年纪约过不惑之年。他一身便服,眉头紧锁,不时的捏擦着拇指上的血翠扳指。表情虽不怒不喜,但明显有些焦灼。
陡然间,一个轿夫踩在石子上,脚底打滑,身子一个趔趄就朝着一旁摔去。
只见身影一闪,一名身材壮硕的黑衣人扑至轿前,左手猛的接住了歪斜的轿杆,右手一抖,一道寒光划过。那轿夫喉间喷出一道血花,便栽倒在路边。
“废物!”黑衣人低骂一句,将死尸一脚踢开,又赶紧朝着轿中请罪道:“奴才该死!让主子受惊了!”
“罢了!”轿中人挑起轿帘,冲着那黑衣人道:“图海,去将尸首面目刮花,莫留下痕迹!”
“喳!”名为图海的黑衣人答应一声,唤来他人抬轿,自己便去处理那具尸首。
图海将那轿夫尸首草掩之后,又追上那乘软轿,护在一旁,继续赶路。
眨眼工夫,一行人已然来至戒台寺内。
软轿一落,轿中人便弓身走出。此时,随行的几个黑衣人,已将那大殿围得水泄不通,皆按剑持刀,虎视眈眈的冲着殿内打量。
轿中人将手一挥,那名唤作图海的汉子,便跟身进步,尾随着轿中人,缓缓迈步入殿。
殿中那中年僧人,依旧是闭目端坐,仿佛不曾听到这周围的动静。
“单九龄!”图海再也按捺不住,指着那中年僧人便大喝道:“主子在此,还不速速跪拜?”
“阿弥陀佛……”中年僧人双手合十,微睁二目。“贫僧方外之人,眼中只认得佛祖,不知什么主子!”
“你!”图海脸色一变,当即便抽刀出来。紧接着,殿外兵刃摩擦之声大起,整个戒台寺内,杀气暗涌。
“不可妄动!”轿中人一声低喝,四下重归寂静。
“单九龄”,轿中人长叹一声,又对着那中年僧人说道:“你我一别十余载,今日总算是得见了。只可惜,当年那‘尚虞备用处’的统领,却沦为一名朽老颓僧!”
“贫僧虽老,可雍亲王依旧是暴戾如常!”中年僧人淡淡回道。
原来,这轿中之人,竟是康熙四子、雍亲王胤禛!
“放肆!”图海猛然上前,举刀要砍。
“退下!”雍亲王转身怒叱,眼神中满是凌厉。
图海涨红着脸,讪讪的退至一旁。
“单九龄,本王念你功高劳苦,过往之事,一概不究!”雍亲王回头,冷冷的说道:“只要你交出《窥骨经》,辅佐本王登上大宝,日后的富贵荣华,自是不少!”
“雍亲王此言差矣!”中年僧人摇了摇头,道:“这些年来,贫僧长灯古佛,素斋寒衣,已然知足,又何须以那浮名虚利诱之?贫僧生平所恨,就是曾为那‘粘杆处’鹰犬。况且,那《窥骨经》已然毁去,贫僧劝王爷还是早早收手,莫做下那等杀父弑君、谋朝篡位之不臣丑事!”
“笑话!”雍亲王面上再也挂不住。“本王天庇神佑,外有年羹尧,内有隆科多,何患社稷不掌!?那《窥骨经》就纹在你后背之上,岂有毁坏之理!?”